"六十元的救赎"


  "小伟,你真是命里有福啊,老丈人找上门来了!"车间主任扯着大嗓门喊道。


  我放下手中的零件,一头雾水,周围的工友们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1980年,我还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家家都过得紧巴巴的,工资低得可怜,还得凭票证买东西。


  我们家也不例外,住在厂子分的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平房里,冬天寒风往屋里灌,夏天热得像蒸笼。


  父亲是北方机械厂的车工,常年在机床旁操作,脸上总是沾着黑色的机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粗糙得像砂纸。


  母亲在棉纺厂上班,整天在震耳欲聋的织布车间里穿梭,回家时总是咳嗽个不停,嗓子都快喊哑了。


  一个月加起来才一百多块钱工资,还要攒钱给我这个独生子读书,日子过得像抠算盘珠子,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那年夏天特别热,教室里没有电扇,只能开着窗户,蝉鸣声和汗水一起往人身上黏。


  那天放学后,我发现同桌王明德的脸色苍白,整节课趴在桌上,连严厉的数学老师点名都没听见。


  "明德,你怎么了?"我小声问。


  他抬起头,额头上全是冷汗:"没事,有点不舒服。"


  下课铃响,我才从其他同学口中得知他爹得了急病,需要一副60块钱的进口药。


  在那个年月,60块钱几乎是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比我攒了好几年的零花钱还多。


  回家路上,我心里乱糟糟的,脑子里全是明德惨白的脸色和他家里那个面黄肌瘦的父亲。


  他家是从农村来城里投亲靠友的,住在城郊结合部的土坯房里,父亲在小五金厂打零工,一家人过得很艰难。


  我家抽屉里有父亲刚发的工资,那时候没有银行卡,工资都是现金装在信封里,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卧室的抽屉里。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隔壁屋父母均匀的呼吸声,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浮现出王明德一家的情景。


  我想起他妹妹小琴那双渴望上学的眼睛,想起他父亲为了省钱,冬天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寒风中骑自行车送货的背影。


  终于,我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清早,天还蒙蒙亮,鸡都没叫,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父母卧室门口。


  我的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我从没做过这种事,平时父母给的零花钱我都一分不差地攒在铁皮饼干盒里。


  但这次不一样,明德的父亲病得很重,如果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门没锁,我小心翼翼地推开,走到梳妆台前,轻轻拉开抽屉,从工资信封里抽出六张崭新的十元大钞。


  钞票在晨光中显得那么晃眼,我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那是我第一次偷钱,也是最后一次。


  拿到钱后,我顾不上吃早饭,骑着自行车直奔明德家。


  他家的土坯房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院子里晾着几件打着补丁的旧衣服,一只花猫懒洋洋地趴在门槛上晒太阳。


  明德看到我时,眼睛都红了:"小伟,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爹病了,需要买药。"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六十块钱,塞到他手里,"拿去吧。"


  他惊讶地看着钱,又看看我:"这...这是哪来的?"


  "别问那么多,赶紧去买药吧。"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就走。


  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可事情很快败露。


  当天晚上,父亲下班回来,发现钱少了,立刻翻箱倒柜。


  我正在屋里写作业,心里忐忑不安,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


  "林小伟!你给我滚出来!"父亲的怒吼声震得窗户玻璃都在颤抖。


  母亲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出什么事了?怎么喊得这么凶?"


  "你儿子出息了,偷家里的钱!"父亲气得脸都青了,抄起墙角的竹条就冲了过来。


  "我没偷,我是借的。"我梗着脖子说。


  "借?借了给谁?"父亲眼睛里冒着火。


  我咬了咬牙:"给王明德他爹买药了。"


  "啪!"父亲一巴掌打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臭小子,长能耐了是吧?偷钱给外人买药?咱家也不是大户人家!"


  竹条抽在身上的疼痛,让我眼前直冒金星,但我一声不吭,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却不后悔。


  母亲在一旁不停地劝:"老林,别打了,孩子还小,不懂事。"


  "不打出毛病来了!今天不教训他,明天他就敢把家底都搬出去!"父亲气得胡子直翘。


  那顿打,我记了一辈子,但我从来没恨过父亲。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王明德的父亲来家里道谢。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上衣,显得很局促,手里提着两袋白糖和一袋柑橘,站在我家门口连门都不敢进。


  "林师傅,真是太感谢您家小伟了,这娃儿救了我一条命啊!"他声音哽咽。


  父亲黑着脸,一句话没说就转身进了里屋,"砰"地一声关上门。


  母亲尴尬地端出两杯茶水,小声说:"孩子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是我们欠您家的。"王明德父亲不停地点头,"等我身体好了,一定把钱还上。"


  我躲在窗帘后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又酸又甜。


  那天晚上,我听见父母在屋里小声争执。


  "你打得太狠了,孩子心肠软是好事。"母亲说。


  "软啥软?家里那点工资本来就不够花,还偷钱给外人?他长大了怎么养家?"父亲不依不饶。


  "可人家真的病得很重,听说是急性肝炎..."


  "那也得量力而行啊!"父亲的声音低了下来,"这孩子,心太软了。"


  王明德一家不久后就搬走了,据说是回乡下老家了。


  这件事渐渐被时光冲淡,只在我心底留下一道隐隐作痛的疤痕。


  每当穿过那条去学校的小路,看到他家那已经空了的土坯房,我就会想起那六十块钱和父亲的竹条。


  十年后的春天,1990年。


  自行车铃声清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枝叶繁茂,投下斑驳的影子。


  那时我已经在市机械厂工作,和父亲一样,是个车工,马上就要满28岁了。


  工厂里的大喇叭天天播放着"未婚青年要积极响应号召,早日成家立业"的广播。


  我的档案袋里还夹着厂里组织的几次相亲记录,全都以失败告终。


  有的姑娘嫌我是工人,有的嫌我家没有楼房,还有的嫌我性格太闷。


  在亲戚的介绍下,我骑着自行车去北城茶馆相亲。


  春风拂面,车铃清脆,心里难免忐忑。


  路上经过一片开满杏花的小道,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像是给我撒了一路的祝福。


  裤兜里装着母亲硬塞给我的两包大前门香烟和一个小镜子,说是见面礼和紧急化妆工具。


  "到了别害羞,多说话,人家姑娘问啥就答啥,别像尊佛似的坐那。"母亲千叮咛万嘱咐。


  刚到约定的茶馆门口,一个穿着灰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挡在了我面前。


  他个子不高,眼角有深深的皱纹,却精神矍铄,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


  "是林小伟吧?"他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心里一惊,点了点头:"您是......"


  "我是王德海,王明德的父亲。"


  时间仿佛凝固了。


  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曾经因为我偷的60块钱而活下来的人?


  十年了,我几乎已经忘记了那张脸,但那把油纸伞却莫名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小伟啊,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永远记得你。"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当年你那60块钱,救了我一条命啊!"


  我的脸顿时红了,不知该说什么好,挠了挠后脑勺,支支吾吾道:"王叔,您...您认错人了吧?"


  "怎么会认错?"他笑着拍我肩膀,"那年夏天,你偷家里钱给我买药,我这条命就是你救的!"


  茶馆里的人都看了过来,我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想到今天你来相亲,对象居然是我闺女!"他拉着我的胳膊,声音里满是欣慰,"这缘分,真是老天爷安排的!"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他拉着我进了茶馆,角落里坐着一个温婉的姑娘,穿着淡蓝色连衣裙,戴着一副圆框眼镜,低头摆弄着茶杯。


  阳光透过茶馆的窗户照在她脸上,勾勒出一个柔和的轮廓。


  "小琴,他就是我给你说的林小伟。"王叔热情地介绍着。


  她抬起头,露出腼腆的笑容,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当年和王明德一起从乡下来城里念书的妹妹吗?


  只是那时她还小,扎着两个羊角辫,总是躲在哥哥背后偷看我,现在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林大哥。"她轻声唤道,声音甜美,脸上带着浅浅的酒窝。


  我们坐下来,王叔点了壶龙井,还要了几样小点心,看得出是破费了一番。


  茶香在空气中弥漫,窗外传来自行车铃声和小贩的吆喝声。


  "小伟,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王叔问道,眼神慈祥。


  "还行吧,在机械厂当车工,跟我爹一样。"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现在住哪儿?"


  "还是原来那个地方,厂里分了套筒子楼的房子,比以前宽敞多了。"


  聊天中得知,王明德去年探亲回来,无意中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当年的事。


  他找到我,却发现我搬了家。


  临走前,王明德郑重地对父亲说:"爹,如果有机会,一定要答林小伟。"


  "小伟啊,你有所不知。"王叔端起茶杯,眼神变得深邃,"当年要不是你那60块钱,我这条命早就没了。"


  那时他得的是急性肝炎,需要进口药物,而他打零工的五金厂刚好经营不善,拖欠了两个月工资。


  "拿了你的钱买药,我这条命算是保住了。"王叔眼含热泪,"后来我就发誓,一定要答你这份恩情。"


  小琴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其实,"王叔叹了口气,放下茶杯,"当年你父亲和我,早就和解了。"


  我一愣:"怎么回事?"


  "你挨打那天晚上,你父亲找到我,说要把钱还给我。"王叔眼里泛着泪光。


  回忆起当年那个雨夜,父亲撑着那把油纸伞,涉水来到他家,手里拿着60块钱。


  "他说他不是舍不得那60块钱,是怕你以后养成偷钱的习惯。"王叔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说:'我不能让儿子带着这种习惯长大,但也不能看着一个人因为钱没了命。这60块钱算我借你的,你好了再还。'"


  "我当时就明白了,你父亲是个好人,只是面子上过不去。"


  我怔住了,从没想过父亲会这样做。


  那晚我和小琴聊得很投机,她在市医院做护士,安静温柔,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与我的沉默寡言形成奇妙的互补。


  临别时,王叔握着我的手说:"小伟,你是个好孩子,我把闺女交给你,我放心。"


  回家路上,月色如水,路灯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脑海中全是小琴那双明亮的眼睛和她听我讲工厂趣事时的笑容。


  家里,父母正守在收音机旁听《夜话》节目,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就知道相亲很成功。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咋样?姑娘长得好看吧?"


  "嗯,挺好。"我点点头,心想要是告诉他们是王明德的妹妹,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那晚,我鼓起勇气问父亲当年的事。


  他正在院子里摆弄着一盆老绣球花,那是母亲陪嫁时带来的,已经养了二十多年。


  "爹,王明德的爹跟我说,当年您后来把钱送去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头也不抬,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花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但我分明看到,他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地颤抖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爹,我想跟小琴处对象。"我鼓起勇气说。


  父亲愣了一下,放下水壶:"谁家的姑娘?"


  "就是...王明德的妹妹。"


  父亲的目光变得复杂,好一会儿才开口:"他们家是实在人。"


  这在父亲嘴里,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三个月后,我和王小琴结婚了。


  婚礼很简朴,在厂里的礼堂举行,工友们一起帮忙布置会场,贴喜字,挂彩灯。


  我穿着借来的西装,她穿着白色婚纱,头上戴着塑料花环,看起来比电影明星还美。


  婚宴上,父亲和王叔坐在一起,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脸红扑扑的。


  母亲在一旁说:"看看,这叫什么?善有善!"


  席间,王明德从北京赶回来,他已经在一家外企工作,穿着笔挺的西装,一副城里人的派头。


  他悄悄告诉我:"知道那60块钱后来怎么样了吗?"


  十年前,他父亲拿那钱买了药,身体好了以后,不甘心再打零工,开始跑运输,后来积累了些人脉,在市场摆了个小摊。


  "生意越做越大,现在在城南批发市场有个小铺子,专门批发日用百货。"王明德眼里满是自豪,"爹说,这一切都是从那60块钱开始的。"


  "后来他攒钱让我和妹妹念完了书,我现在在北京一家外企搞销售,小琴考上了医学院,在医院当护士。"


  我想起父亲当年的那顿打,心里五味杂陈。


  王明德拍拍我的肩膀:"兄弟,我爹常说,人这辈子欠的最难还的不是钱,是情。"


  婚宴结束后,夜已经深了。


  院子里的老绣球花在月光下开得正盛,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父亲今天喝得有点多,母亲搀扶着他坐在小板凳上乘凉。


  我和小琴跪下来给他们敬茶,父亲接过茶杯,声音有些哽咽:"孩子们好好过日子,不求大富大贵,踏实本分就行。"


  小琴轻声应道:"爹,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家里打理好。"


  父亲点点头,转头对王叔说:"老王啊,你闺女嫁到我家,我保证她不会受委屈。"


  王叔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老林,咱俩谁跟谁啊!这些年,你家小伟的恩情我记在心里呢!"


  四邻八舍的街坊们都来送礼,院子里热闹非凡。


  隔壁李大爷抱着他家的收音机,放着《今天是你的生日》,大家围在一起唱歌跳舞。


  我搂着小琴的肩膀,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心里满是幸福。


  后来小琴告诉我,那天她第一眼见到我,就认出了我。


  "我小时候经常偷看你,"她脸红红的,"你每次来我家找哥哥,我都会躲在门后面偷看。"


  "那你咋不早说?"我笑着捏她的鼻子。


  "那时候太小了,不好意思。"她靠在我怀里,"再说了,我爹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我怕你嫌弃我们家。"


  想起小时候的事,她眼圈红了:"那时候,我们家真的很困难,爹生病那阵子,我和哥哥都以为要失去他了。"


  "所以当爹说相亲对象是你时,我特别紧张,怕你看不上我。"


  我紧紧抱住她:"傻丫头,我哪舍得看不上你。"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小琴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我依然在机械厂当车工,她在医院当护士,收入不高但够用。


  周末,我们会去探望两边的父母,有时候一起去郊外野餐,晚上看着录像厅放映的港片。


  第二年,小琴怀孕了,父亲和王叔比我们还激动,天天跑来问这问那。


  中秋节那天,一家人在院子里摆了桌子,一起吃团圆饭。


  月光如水,照在每个人脸上,父亲破天荒地讲起了当年的故事。


  "小伟那时候不懂事,偷钱给你爹买药,"他看着王叔,眼睛湿润,"我打他,是怕他养成坏习惯。"


  "可我也知道,他是好心。那天晚上,我琢磨了半天,还是拿钱去了你家。"


  父亲喝了口酒,继续说:"我当时想,要是不管这事,出了人命,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


  王叔眼睛红了:"老林,你那天来,可真是救了我一家啊!"


  两个老人相视一笑,这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我想起小时候听大人们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就像一本算不清的账簿。"


  当年那偷来的60块钱,颠覆了我平静的少年时光,却在十年后以如此奇妙的方式回了我。


  现在,看着圆桌前的一家人,听着他们说笑声,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生活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今天播下的种子,会在哪一天开花结果。


  而那些我们曾经的善意和温暖,从不会凭空消失,它们只是暂时藏在了时光的褶皱里,等待着在某一天,带着惊喜,重新回到我们的生命中。


本文标题:80年我偷家里60块给同桌父亲买药,后来我去相亲,被她父亲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