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碎后院音乐论坛
上篇

阿娘说棺材铺生意太晦气,得办场喜事冲一冲。
她从山脚捡回个断腿的男人,合过八字说最旺我。
红烛下裴玉卿眉眼清冷,任凭我解开他衣带。
我凑近他耳边轻笑:“夫君,你命里带煞还是带旺,我亲自验验。”
指尖触到他肌肤时,眼前突然浮现几行血字——
【他白月光叫墨兰!为救她才摔断腿!】
【碰了他清白,明天就灭你满门!】
我捏着他下巴的手突然顿住。
他却反手扣住我手腕,眼底哪还有半分脆弱:“娘子,怎么不继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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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铺子开在镇子最西头,常年浸染着一股散不去的柏木混合着陈香的味道,阴惨惨的。阿娘叉着腰,站在一堆半成品的棺椁中间,唾沫星子横飞:“这破生意,晦气冲天!再这么下去,咱娘俩迟早要喝西北风!必须得办场喜事,用红盖盖这煞气,冲冲喜!”
我靠着门框,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一把给纸人点睛的小刷子,没吭声。冲喜?这穷乡僻壤,谁家儿郎愿意“嫁”到棺材铺里来?
三天后,阿娘竟真从外面弄回来一个人。用她不知从哪个坟头扒拉来的破板车拖着,直接拉进了我那间除了棺材就是纸扎的院子。“喏,八字合过了,旺你!旺得不得了!”阿娘拍着身上的灰,语气活像捡了个大元宝。
我垂眼打量板车上的男人。很脏,一身粗布衣裳破破烂烂,沾满泥污干涸的血迹,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但即便如此,也难掩那副过于出众的骨相,眉峰挺拔,鼻梁如削,唇瓣薄而没什么血色,此刻紧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确实……俊得不像话。
“还是个残废?”我挑眉。
“残废怎么了?残废才好拿捏!”阿娘压低了声音,“在山脚乱葬岗那边发现的,就剩一口气了,好歹是条命,给你捡回来当夫君,正好给咱们铺子添点活气儿!赶紧的,收拾收拾,今晚就拜堂!”
拜堂?跟一个只剩半条命、来历不明的残废?
我盯着那张脸看了半晌,心里那点属于棺材铺老板女儿的、对世俗规矩的漠然翻涌上来。也罢,养着看看也行,至少这张脸,看着下饭。
没有宾客,没有吹打,只有阿娘硬拉着铺子里帮忙做棺材的老张头充作司仪。堂屋里,红烛的光跳跃着,映着墙角几口黑漆漆的棺材,气氛诡异又和谐。
我那便宜夫君,名唤裴玉卿,被阿娘和老张头一左一右架着,勉强完成了三拜。他全程低垂着眼,没什么表情,拜完堂,额上已是一层细密的冷汗,唇色更白了几分,透着一股易碎的孱弱。我伸手去扶他,指尖触及他冰凉的手臂,他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却没躲开。
夜里,我那间素日里堆满杂物的卧房,也被阿娘强行塞进了几样刺目的红。裴玉卿靠在床头,一身大红喜袍松垮地套在身上,更衬得他面色苍白,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烛光下,他眉眼低顺,长睫覆下,任由我带着几分审视和玩味,一点点凑近。
“夫君,”我凑到他耳边,气息拂过他冰凉的耳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调笑,“阿娘说你八字旺我,旺不旺的,光说不算……你命里到底是带煞,还是带旺,总得让我亲自……验验,是吧?”
说着,我的手便探向他的衣带,轻轻一扯。那质料粗糙的衣带散开,露出里面一片同样苍白但肌理分明的锁骨肌肤。
指尖将将要触碰到那微凉皮肤的刹那——
眼前猛地一花!
数行猩红、扭曲、仿佛用血书写而成的字迹,毫无征兆地凭空浮现,硬生生撞入我的视线:
【卧槽!小女配快跑!这男的心里有人!他是为了救他的白月光墨兰才跌落山崖摔断腿的!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清白身子!】
【啊啊啊!女宝千万别动他!他是当今裴宰相的得意门生裴玉卿啊!表面温润内心狠毒!现在腿废了暂时顺着你,等他缓过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派杀手来灭你全家!鸡犬不留!】
【信我!别碰他!碰了你就死定了!全家火葬场预定了!】
血色的字迹触目惊心,每一个笔画都透着森然的寒气,密密麻麻挤满了我眼前的空气,也将裴玉卿那张俊美脆弱的脸遮挡得模糊不清。
我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离他的肌肤只有一线之隔。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又从冻结中爆发出尖锐的刺痛,直冲头顶。
墨兰?白月光?裴宰相?得意门生?灭门?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棺材铺……阿娘……老张头……我……
一股冰冷的后怕,伴随着被欺骗、被愚弄的暴怒,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心脏。
我捏着他下巴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就在我心神剧震,僵立当场的同时,手腕上蓦地一紧!
一股完全不属于重伤残废之人的、强悍霸道的力量,猛地箍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之大,捏得我骨头生疼。
我悚然抬眼,直直撞进一双眼睛里。
方才还盛满了脆弱、温顺、惹人怜惜的眸子,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孱弱?那眼底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凌厉的探究、冰冷的审视,还有一丝……几乎压抑不住的、被冒犯了的戾气。
裴玉卿扣着我的手腕,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冰棱相击般的冷嘲:
“娘子,”他薄唇微启,气息拂过我的面颊,“怎么不继续了?”
我心头猛地一沉,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这绝不是一个重伤残废之人该有的力气。
那些血字竟是真的!
电光火石间,我脸上已堆起惯常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另一只手快如闪电,指尖在他腕间某处一按一拂。裴玉卿闷哼一声,箍住我的力道骤然一松。
我趁机抽回手,揉着发红的手腕,嗔怪地瞪他一眼,语气娇蛮:“夫君好大的手劲!捏疼人家了!”我边说,边若无其事地后退半步,拉开一个安全距离,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在他看似无力垂落的双腿上扫过,“阿娘还说你好拿捏,我看她老人家是看走眼咯。”
裴玉卿眼底的凌厉瞬间收敛,重新覆上那层虚弱的薄纱,他轻轻咳嗽两声,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低哑:“方才……不知怎的,手臂一阵抽痛,冒犯娘子了。”他垂下眼帘,长睫掩去所有情绪,只余下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肩头,演得滴水不漏。
“抽痛?”我歪着头,笑得愈发甜美,也愈发危险,“那可得好好瞧瞧。我们这棺材铺子旁的不行,治跌打损伤、风湿骨痛,倒是有些祖传的偏方,尤其是对付那些‘不听话’的腿脚,最是有效。”
我转身,从妆匣底层摸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是几排寒光闪闪、长短不一的银针。“夫君放心,我手艺好得很,定能让你这腿……‘舒坦’起来。”我拈起一根最长的银针,针尖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光,一步步朝他走去。
裴玉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虽然面上依旧平静,但他周身的气息已然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剑。
就在针尖即将刺入他腿上穴道的刹那,院外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瓦片被踩动的“咔哒”声!
来了!
我和裴玉卿同时抬眼,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警惕。
几乎是同一时间,窗户纸被无声捅破几个小洞,几缕淡淡的青烟飘了进来。
迷烟!
我屏住呼吸,迅速从袖中摸出两粒腥臭的药丸,自己吞下一粒,另一粒想也不想,趁着裴玉卿因迷烟而眼神微涣的瞬间,直接塞进他嘴里,低喝:“吞下去!”
他眼中闪过一丝愕然,但还是依言咽下。
下一刻,房门被猛地撞开!三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手中钢刀直取床上的裴玉卿!刀光凛冽,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果然是要灭口!
我眼神一冷,不退反进,手腕一翻,那把原本要扎向裴玉卿的长针,带着尖啸声射向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咽喉!同时,我足尖勾起旁边一条长凳,猛地砸向另外两人!
“噗!”银针没入咽喉,黑衣人一声未吭便软倒在地。
另外两人显然没料到我这“冲喜娘子”有如此身手,动作一滞。就是这瞬间的停滞,原本靠在床上看似动弹不得的裴玉卿,眼中寒光暴涨,他猛地一拍床板,借力而起,身形如鹞子般凌空翻转,那双“残废”的腿如同铁鞭,携着千钧之力,狠狠扫向两名黑衣人的脖颈!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两名黑衣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瞪大眼睛,扭曲着倒地身亡。
裴玉卿轻飘飘落回床上,气息微乱,脸颊因方才剧烈的动作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杀伐与冷酷。
他看向我,我看着他。
房间里弥漫着血腥气和迷烟的甜腻味道。
我拍了拍手,走到那几具尸体旁,弯腰检查,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打破了这死寂:“裴相公,好俊的功夫。这冲喜冲得,可真是……惊喜连连啊。”
裴玉卿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娘子也不差。银针封喉,力道、准头,绝非常人。”
我直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了笑意:“现在,能说说么?你的白月光墨兰姑娘,还有你那位位高权重的老师裴宰相,派这些杂碎来,是想连我这家晦气的棺材铺,一起烧了干净?”
听到“墨兰”和“老师”两个字,裴玉卿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瞬间迸发出实质般的杀气,牢牢锁定在我身上。
“你究竟是谁?”
我迎着他那几乎要将我凌迟的目光,非但没退,反而俯身凑得更近,指尖轻轻划过他因紧绷而显得格外凌厉的下颌线。
“我是谁?”我轻笑,气息拂过他冷峻的唇畔,“我是把你从乱葬岗捡回来,给你冲喜续弦的棺材铺老板娘啊,我的好、夫、君。”
最后三个字,我咬得又轻又慢,带着说不清的嘲弄。
裴玉卿下颌线绷得更紧,那杀意几乎凝成实质,但他没动,只是死死盯着我,仿佛要将我从皮到骨看个透彻。
“墨兰……”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的凶戾,“你怎么会知道墨兰?”
“我不止知道墨兰,”我直起身,踱到那几具尸体旁边,用脚尖踢了踢其中一具,“我还知道,裴相爷座下有三条从不失手的‘影犬’,擅长用这种带着甜腥味的‘醉春风’迷烟,杀人于无声。看来裴相公在老师心中,分量不轻啊,竟劳动‘影犬’亲自来送你一程。”
裴玉卿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探究和杀意混杂成一种极深的震惊和审视。他沉默着,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一身素衣、站在尸体中间言笑晏晏的女人。
“你到底……”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
“我是个生意人,”我打断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只做死人生意,但也惜命得很。原本只想捡个好看的残废安安生生冲喜,没想到捡回来个烫手山芋,还附带一串索命的阎王。”
我走到窗边,警惕地看了看外面寂静的夜色,然后关紧窗户,转身看着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静:“裴玉卿,我不管你和你的墨兰、你的老师有什么恩怨情仇,现在,你在我这‘沈家棺材铺’里,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外面的人要杀你,刚才这几条‘影犬’折在这里,下一波来的,只会更狠、更快。”
我顿了顿,目光落在他那双此刻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刚刚瞬间绞杀了两名顶尖杀手的腿上:“你的腿,是装的吧?为了麻痹谁?裴相,还是……其他找你麻烦的人?”
裴玉卿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缓缓调整了一下坐姿,那双深邃的眸子在烛光下明灭不定。过了好半晌,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现在说这个晚了!”我嗤笑一声,“从我把你捡回来,从这几个人死在我房里,我就已经上了你的贼船。好处?”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只想要活路。你的,还有我的,以及我阿娘和老张头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容他回避:“把麻烦说清楚,我们或许还能想办法把这死局盘活。否则……”我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意思不言而喻。
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裴玉卿垂眸,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眼,那眼底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最终沉淀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墨兰,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刻骨的寒意,“老师……裴文正,当初赏识我,提拔我,将墨兰许配给我。半月前,我与墨兰前往京郊慈云寺上香,归途遭遇山匪。混战中,我为护她跌落山崖,双腿……当时确实重伤。”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我侥幸未死,被附近农户所救,暗中传信回京,等待老师派人接应。谁知,等来的不是救援,而是追杀。”
“为什么?”我追问。
裴玉卿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因为我无意中,拿到了他通敌叛国的证据。”
“通敌叛国?” 我眉峰一挑,这罪名可比我预想的“争权夺利”或是“情杀灭口”要大多了,也致命多了。裴文正官至宰相,权倾朝野,若真坐实了这等罪名,那是要诛九族的。裴玉卿作为他的得意门生,未来女婿,竟拿到了这等证据?
“什么证据?” 我追问,心脏不自觉提了起来。这浑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不见底。
裴玉卿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尸体上,眼神幽暗:“此地不宜久留。‘影犬’失联,下一批人很快会到,这里不能再待了。”
我立刻明白过来。确实,当务之急是处理现场,然后迅速撤离。
“跟我来。” 我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走到墙角一口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薄皮棺材旁,伸手在棺盖某处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然后用力一推。
“嘎吱——” 棺盖滑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泥土和防腐药材的气息扑面而来。
裴玉卿看着那口棺材,眼神微动。
“放心,这是空的,‘生棺’,给活人备的逃生路。” 我解释道,这是沈家棺材铺世代传下的秘密,连阿娘都不完全清楚其中关窍。“把尸体拖进来,快!”
我们没有再多话,默契地将三具黑衣人的尸体迅速拖到棺材旁,一一塞了进去。这薄皮棺材内部竟另有乾坤,底部是活动的,尸体落入后直接滑向下方早已挖好的暗道。处理完尸体,我又迅速清理了地上的血迹,撒上特制的药粉掩盖血腥气。
做完这一切,我看向裴玉卿:“能走吗?”
他点了点头,试图站起,额角却渗出细密的冷汗,方才那雷霆一击显然牵动了他腿上的旧伤,并非全然伪装。
我皱了皱眉,上前一步,不容分说地架起他一条胳膊,承担了他大半重量。“别逞强,逃命要紧。”
我扶着他,迅速离开了弥漫着淡淡异味的卧房,没有惊动隔壁早已睡熟的阿娘和老张头。穿过堆满棺木和纸扎的堂屋,我推开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仓房,挪开几个沉重的麻袋,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
“下去。” 我示意裴玉卿。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多问,弯腰钻了进去。我紧随其后,又将外面的麻袋恢复原状。
地道内阴暗潮湿,空气流通不畅,只有我手中一颗微弱夜明珠散发着朦胧的光。我们沉默地前行,脚步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回响。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土室,里面放着一些清水和干粮,显然是应急之用。
我扶着裴玉卿靠在土壁上,自己也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
“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看向他,在夜明珠幽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初,“那证据,到底是什么?又在哪里?”
裴玉卿喘匀了气息,从怀中贴身衣物内,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巧物事。他一层层打开,最终,一枚触手冰凉、造型奇特的玄铁令牌出现在他掌心。令牌不过婴儿巴掌大小,上面刻着繁复的陌生图腾,中间是一个诡异的、仿佛滴着血的弯月印记。
“这是北狄王庭‘血月卫’的调兵令牌。” 裴玉卿的声音在寂静的地道中显得格外清晰,“持有此令牌,可暗中调动潜伏在我朝境内的所有血月卫死士。我是在慈云寺后山,偶然撞见裴文正的心腹与一北狄暗探交接此物时,拼死夺下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北狄!那是与大邺征战百年、血海深仇的死敌!裴文正身为宰相,竟私通北狄,还手握如此可怕的暗兵力量?! 这已不仅仅是叛国,这是要将整个大邺推向万劫不复!
“你确定?” 我声音干涩。
“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裴玉卿将令牌紧紧攥住,指节泛白,“若非为此,他何至于对我这得意门生、未来佳婿,下此绝杀令?甚至连墨兰……” 他话音顿住,眼底翻涌着痛苦与戾气。
我立刻想起那血字提示——【他为了救白月光墨兰才跌落山崖的】。
“墨兰姑娘她……知情吗?” 我试探着问。
裴玉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冷的恨意:“那日山匪,恐怕并非意外。我跌落山崖后,隐约听见上面传来她的声音……她在喊‘老师,玉卿他……’然后便是兵刃入肉的声音……我后来查到,她安然回到了京城,对外只称受了惊吓,闭门不出。”
我心头一震。所以,那场英雄救美,很可能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杀局?而那所谓的白月光,即便不是主谋,也至少是知情者,甚至可能是……参与者?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家破人亡(虽未正式成家,但师徒、未婚妻皆叛),双腿重伤(即便有伪装成分,初始的重伤定然不假),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追杀……我忽然觉得,他那看似狠毒冷漠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何等蚀骨的绝望和愤怒。
那些血字警告他心思狠毒,会灭我全家。可若他所述为真,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绝境中的挣扎反击。
地道里一片死寂。
良久,我缓缓开口,声音在这密闭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裴玉卿,这令牌,你打算怎么办?”
他抬眼看向我,眸光深沉如夜:“将它交给能扳倒裴文正的人。”
“谁?”
“靖安王,司徒凛。”
“靖安王司徒凛?” 我眉头微蹙。这位王爷的名头,即便是在我们这偏远的镇上,也如雷贯耳。他是当今圣上的幼弟,手握重兵,常年镇守北境,与北狄血战多年,军功赫赫,在军中威望极高。更重要的是,他与把持朝政的裴相素来不和,是朝中少数敢与裴文正正面抗衡的人物。
“是,”裴玉卿语气肯定,“唯有他,既有能力,也有动机扳倒裴文正。而且,他常年与北狄交战,对血月卫的了解远超旁人,这令牌交给他,最能发挥效用。”
“从这里到北境靖安王府,千里之遥。裴文正的眼线遍布朝野,你我现在是丧家之犬,如何能到得了?” 我提出最现实的问题。凭我们两个,一个是被全国通缉的“叛徒”,一个是毫无根基的棺材铺女儿,想要突破重重封锁到达北境,无异于痴人说梦。
裴玉卿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权衡:“你有办法,对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了,我刚才展现出的身手、对“影犬”的了解、以及这棺材铺下的秘密地道,都绝不是一个普通民女该有的。他起了疑心。
我迎上他的目光,没有闪躲:“我是有些保命的小伎俩,但这不代表我能把你安然无恙地送到北境去对抗当朝宰相。”
“不是送我,”裴玉卿纠正道,他撑着土壁,试图站直身体,眼神锐利而坚定,“是我们一起去。沈姑娘,从你救下我,从‘影犬’死在你我面前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裴文正不会放过任何知情者,包括你,和你的家人。”
他说的没错。那几行血字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我已经被卷进来了,而且是被卷入了漩涡中心。
我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又想起阿娘和老张头可能面临的危险,心头一阵烦闷。这该死的冲喜,真是冲来了天大的“惊喜”!
“就算一起去,路怎么走?关口怎么过?追兵怎么躲?” 我一连串发问。
裴玉卿从怀中取出另一件东西,那是一枚看似普通的羊脂玉佩,但玉质温润,雕工精湛,绝非俗物。“这是我与靖安王麾下一位旧部的信物。我们可以先去江南,找‘锦绣阁’的苏娘子,她明面上是江南最大的绸缎商,实则为靖安王经营情报网络。找到她,或许能有办法联系上靖安王,或者得到前往北境的助力。”
江南……锦绣阁……苏娘子……
我脑中飞快盘算着。江南远离京城和北境,水网密布,商贾云集,确实比直接往北走更容易隐匿行踪。而且……
“我知道一条路,” 我缓缓开口,下定了决心,“一条很少人知道的,通往南边的水路。可以避开大部分官道和关卡。”
裴玉卿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当真?”
“沈家棺材铺,做的虽是死人生意,但南来北往,总有些特别的‘客人’和‘门路’。” 我没有细说,但这已足够表明我的价值。光有目标和信物不够,我们需要切实可行的路径。
他深深地看着我,那目光复杂,有探究,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一线生机的决绝。“好。那我们便去江南。”
“不过,在出发之前,” 我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那双腿上,“我们需要解决一个小问题。”
裴玉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眉头微蹙。
“你的腿,重伤初愈是事实,强行运功只会加重伤势。接下来的路不好走,你需要一个合理的、不引人注目的身份,以及……” 我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狡黠的笑意,“一个能完美掩饰你偶尔‘不小心’露出的破绽的理由。”
半个时辰后,我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棺材铺。我将裴玉卿安置在仓房隐蔽处,自己则溜回房间,快速收拾了一个不起眼的包袱,里面除了必要的金银细软,更多的是我平日里“研究”的各种药粉、银针,以及几件特制的、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衣物。
天快亮时,我唤醒阿娘,只简略告诉她,铺子惹上了麻烦,我和捡来的夫君需要外出避祸,让她和老张头也立刻收拾东西,去邻县我早已置办下的一处隐蔽小院暂住。阿娘虽惊疑不定,但看我神色凝重,知道不是玩笑,没有多问,只是红着眼眶塞给我一包沉甸甸的银锭子。
趁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我推着一辆改造过的、带有隐蔽夹层的运棺板车,上面躺着伪装成重病客户的裴玉卿,盖着厚厚的、散发着药材和霉味的旧棉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生活了十多年的清水镇。
板车吱呀作响,碾过青石板路。
我穿着粗布衣裳,脸上刻意抹了些灰,扮作送重病兄长外出求医的穷苦妹妹。
被子下,裴玉卿闭着眼,呼吸微弱,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我回头望了一眼在晨曦微光中逐渐模糊的棺材铺轮廓,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去,前路未知,凶险万分。
但,我们没有退路。
我握紧了板车的扶手,目光投向南方雾气朦胧的官道。
江南,锦绣阁。
这盘死棋,总要试着走一走。
板车吱吱呀呀,在官道上碾出两道浅浅的痕。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我额上见了汗,粗布衣裳黏在后背上,很不舒爽。
被褥下,裴玉卿的气息依旧微弱平稳,伪装得天衣无缝。偶尔有同行的路人或商队经过,投来或好奇或怜悯的一瞥,我都只垂着头,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哭腔念叨:“俺哥……俺哥快不行了,得去南边找神医……”
无人起疑。
晌午时分,我们在路旁一棵老槐树下暂歇。我取了水囊,先自己灌了几口,又佯装给裴玉卿喂水,实则借着身体的遮挡,将水囊凑近他唇边。
他眼皮未抬,只极轻微地张开一条缝,喉结滑动,咽下几口清水。
“前面三十里,是清河渡口。”我压低声音,几乎是从唇缝里挤出来,“走水路,换船南下。”
他睫毛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表示知晓。
歇了不到一刻钟,远处忽然传来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烟尘滚滚。我心里一紧,立刻将板车往树影深处又挪了挪,手下意识摸向了藏在板车夹层里的短刃。
是一队官兵,约莫十来人,盔甲鲜明,为首一人手持卷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路上行人。
“搜!仔细搜!但凡形迹可疑、携带女眷或伤患者,一律拦下盘问!”那军官厉声喝道,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依旧清晰。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来得这么快!
板车上的裴玉卿,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虽然依旧闭着眼,但那瞬间散发出的凛冽气息,几乎要刺破覆盖在他身上的旧棉被。
官兵们开始挨个检查路上的行人车马,哭喊声、争辩声、呵斥声顿时响成一片。眼看就要搜到我们这边。
我猛地一咬牙,伸手进被褥,在裴玉卿大腿外侧一处穴道狠狠一按!
“唔……”他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冷汗,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这反应,比真的垂死病人还要逼真三分。
几乎是同时,两名官兵走到了我们板车前。
“干什么的?”一个兵卒用刀鞘挑开被褥一角,露出裴玉卿那张毫无生气、冷汗涔涔的脸。
我“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扑到板车边,死死护住裴玉卿,哭得撕心裂肺:“官爷!行行好!俺哥得了痨病,吐血都快吐死了!俺们是去南边求医的呀!您行行好,别过了病气给官爷们啊!”
那兵卒一听“痨病”,脸色微变,下意识后退半步,嫌恶地用手在鼻前扇了扇。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官兵皱着眉,打量了一下板车和我们寒酸的衣着,又看了看裴玉卿那副眼看就要断气的模样,挥了挥手:“晦气!快走快走!”
我如蒙大赦,连哭带谢,赶紧推起板车,脚步踉跄地往前走,仿佛生怕慢一步,哥哥就要死在这路上。
直到将那队官兵远远甩在身后,再也看不见踪影,我才放缓脚步,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人走了。”我低声道。
被褥下,裴玉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楚和冰冷的赞许:“沈姑娘,好手段。”
“彼此彼此,裴相公装死也是一流。”我抹了把额头的汗,心有余悸。方才那一下,我用了巧劲,能让他瞬间呈现出濒死之态,但痛苦也是实打实的。
“他们是在找我。”裴玉卿的声音透过棉被传来,带着沉沉的冷意,“通缉令怕是已经发往各州府了。”
我沉默推车,心头沉重。这才第一天。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清河渡口。码头上人来人往,船只林立,喧嚣鼎沸。
我按照记忆,推着板车绕到码头最西侧一个颇为冷清的泊位。那里只停着一艘看起来半新不旧的中型货船,船身上写着“顺风号”,船老大是个肤色黝黑、满脸褶子的精瘦老汉,正蹲在船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我将板车停在岸边,走上前,对着那老汉,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并拢,在左胸口极快地轻叩了三下。
老汉抽烟的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睛抬起来,锐利地扫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后的板车,没做声。
我低声道:“三更灯,五更鼓,送棺入土不问路。”
这是沈家棺材铺与这“顺风号”船老大之间的暗语,意味着有特殊的“客人”需要秘密运送,不问来历,不问去向,银钱加倍。
老汉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嗓音沙哑:“运货可以,死人加钱。”
“不是死人,”我指了指板车,“是活‘材’,去南边‘养病’。”
老汉眯着眼打量了一下板车,又看了看我,最终点了点头:“开船前上来,窝在底舱,不准出声。”
我松了口气,知道这关算是过了。这“顺风号”明面上运杂货,暗地里也接些见不得光的营生,只要钱给够,嘴巴足够严。
趁着天色彻底暗下来,码头人声渐稀,我和船老大合力,将伪装成货物的裴玉卿连同板车一起,弄上了货船,安置在底舱一个堆满麻袋的阴暗角落里。
底舱空气混浊,弥漫着霉味、货物气味和河水的腥气。
我点亮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裴玉卿苍白的脸。他靠着麻袋,额发被冷汗浸湿,紧抿着唇,显然腿上的伤和方才的强行催谷让他很不好受。
“我们暂时安全了。”我递给他水囊和一块干粮,“这船会沿河南下,大约七八日能到临川府,到了那里,我们再想办法联系你说的那个苏娘子。”
裴玉卿接过,低声道:“多谢。”
我靠在另一个麻袋上,疲惫地闭上眼。船舱随着水流轻轻摇晃,外面是哗啦啦的桨橹声和船工隐约的号子。
这才只是开始。
裴文正的网已经撒开,前路必定步步杀机。
而我,这个只想守着棺材铺安稳度日的小女子,如今却和一个身负叛国证据、被当朝宰相追杀的男人绑在了一条船上。
我睁开眼,看向角落里闭目调息的裴玉卿。
烛光下,他眉眼依旧俊美,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狠戾。
那些血字再次浮现在脑海。
【等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派杀手来杀你全家。】
如今看来,这警告并非空穴来风,只是这“家”,恐怕指的不仅仅是我的棺材铺,更是这风雨飘摇的大邺江山。
我攥紧了袖中的短刃。
这冲喜冲来的,究竟是灭顶之灾,还是一线……谁也说不清的生机?
货船“顺风号”在夜色中起锚,顺着浑黄的河水向南漂去。底舱闷热潮湿,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明。裴玉卿靠在麻袋上,闭目调息,试图缓解腿伤和内力反噬带来的痛楚。我则警惕地留意着舱外的动静,任何不同寻常的声响都让我神经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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