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十七个冬天

  绿皮火车的铁轮碾过铁轨的接缝,发出“哐当、哐当”的沉重声响,像一首单调而漫长的催眠曲。苏静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窗外的景色是北方冬日里千篇一律的灰黄。枯死的草伏在冻土上,光秃秃的树丫刺向铅灰色的天空。这是她离开的第二十年,回家的第十七个冬天。

  为什么是十七个?因为头三年,她从不敢在冬天想起这座位于北方的工业小城。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湿冷得像一条黏腻的蛇,会钻进骨头缝里。每当那时,她就会蜷缩在出租屋里,用所有的意志力去对抗一种冲动——一种想念暖气的冲动。因为暖气,就意味着那个家,那个让她烙下满身伤痕,最终在一个雪夜里仓皇逃离的家。

  二十年,足够一个婴儿长成壮汉,也足够抚平许多伤口。苏静在南方的一座小城里,像一株被移植的植物,小心翼翼地扎下新的根。她在一家服装厂的流水线上,从一名普通女工做到了小组长。她用攒下的钱租了一间能看见阳光的单身公寓,养了一盆总是忘记浇水的绿萝。生活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死水,这正是她当年不顾一切想要的。她剪掉了长发,学会了说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甚至连口味都变得清淡。她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个叫苏静的、会为了一个男人的拳头而彻夜哭泣的女人,连同她的过去,一同埋葬在了1997年的那个冬天。

  直到半个月前,她在深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七岁的儿子王晓光,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棉袄,站在单元楼下,仰着小脸,一遍遍地喊“妈妈”。他的声音穿透了二十年的光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进了她的心脏。她从梦中惊醒,脸上满是泪水。

  那个夜晚,她失眠了。二十年来被刻意压抑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用平静构筑的堤坝冲垮。她想念儿子,想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疼。他现在该是什么模样了?二十七岁,应该已经娶妻生子了吧?他会不会怨她,怨她这个狠心的母亲,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抛弃了他?

  这些问题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她的神经。平静的生活第一次变得面目可憎。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角爬上细纹,两鬓染上风霜的女人,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她怕自己再不回去,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于是,她向工厂请了长假,这是二十年来的第一次。她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存折。她甚至不敢带太多钱,仿佛这次回去,只是一次短暂的探望,探望过后,她还会回到南方,继续她那与世隔绝的生活。

  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尖锐而悠长,将苏静从恍惚中拉回现实。站台上,“望城”两个红色大字映入眼帘。字迹已经斑驳,有些笔画的漆皮都已脱落,露出底下黑色的铁皮,像一道道凝固的伤疤。

  苏静的心猛地一缩。她回来了。

  走出车站,一股夹杂着煤灰味的干冷空气扑面而来,呛得她咳嗽起来。这熟悉的味道,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她记得,王伟的拳头砸在身上时,空气里也是这种味道。他总是在喝醉了酒之后打她,一边打一边骂,骂她是个不会下蛋的鸡,骂她给他丢了人。而七岁的晓光,只会躲在门后,吓得浑身发抖,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那最后一个夜晚,雪下得很大。王伟因为在牌桌上输了钱,回来后把火气全撒在了她身上。他用皮带抽她,皮带扣砸在她的背上、腿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她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也就是在那一刻,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逃。

  她趁王伟醉倒在沙发上,从床底的木箱里摸出自己藏了半年的三百块钱,胡乱套上一件棉衣,看了一眼在小床上熟睡的儿子,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想去抱抱他,亲亲他,可她不敢。她怕自己一碰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她只是站在床边,贪婪地看着儿子安静的睡颜,把他的样子深深刻进脑海里。然后,她一咬牙,转身拉开门,冲进了外面的风雪里。

  那一年,她二十九岁。

  如今,她四十九岁。二十年的光阴,像一场漫长而模糊的电影。现在,电影要落幕了,她这个主角,终于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报出了一个地址。那是一个她曾在梦里回去过无数次,却在现实里恐惧了二十年的地址。

  “师傅,去红旗路,纺织厂家属院。”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发动了车子。车窗外,城市的样貌既熟悉又陌生。许多低矮的平房不见了,取而代z的是一栋栋高楼。但道路两旁光秃秃的白杨树,和街角那家永远排着长队的“老字号”烧饼铺,又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苏静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像擂鼓一样。她把冰冷的手揣进兜里,指尖触碰到的,是一张她珍藏了二十年的照片。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咧着嘴笑,缺了一颗门牙。那是晓光六岁时,她带他去公园照的。

  她摩挲着照片光滑的表面,指尖传来的一点点温度,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晓光,妈妈回来了。

  第二章:锈迹斑斑的门

  出租车在纺织厂家属院的大门口停下。苏静付了钱,拉着行李箱,一步步走进了这个阔别二十年的地方。

  一切都老了。记忆里鲜红的砖墙,如今已变成了暗沉的赭石色,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的水泥。单元楼门口那棵她亲手栽下的梧桐树,已经长得比六层楼还要高,巨大的树冠在冬日的天空下伸展着,像一只苍老的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是蜂窝煤的烟火气、下水道的潮腐气和不知谁家炖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时光在这里凝固了,二十年不过是打了个盹。

  她走上三单元的楼梯。水泥楼梯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圆滑,扶手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她记得,以前每次王伟打完她,她都会在深夜里,一个人提着水桶,把整个楼道的扶手擦得干干净净,仿佛这样就能擦掉自己身上的屈辱。

  三楼,302。

  一扇暗绿色的防盗门出现在眼前。门上的漆已经锈迹斑斑,像一张长满了老年斑的脸。门上贴着一张倒着的“福”字,红纸已经褪色发白,边缘卷翘起来。

  苏静站在门口,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门背后,是她逃离的过去,也是她牵挂的未来。她不知道,这扇门打开后,她将面对什么。是儿子怨恨的眼神,还是王伟……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熟悉的煤灰味钻进肺里,让她猛地咳嗽起来。这咳嗽声惊动了屋里的人。

  门里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然后是锁舌转动的“咔哒”声。

  门被拉开一条缝。一张苍老而警惕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眼袋浮肿,法令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

  苏静的呼吸停滞了。

  是她,王秀兰,王伟的姐姐。二十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微胖、爱说爱笑的中年女人。如今,岁月像一把刻刀,在她脸上留下了毫不留情的痕迹。

  王秀兰眯着眼睛,浑浊的眼珠在苏静脸上打量了许久,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审视。突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嘴唇哆嗦着,仿佛看到了鬼。

  “你……你是……苏静?”

  这一声呼唤,像一声惊雷,在苏静的头顶炸开。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积攒了二十年的委屈、思念、恐惧,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姐……”她哽咽着,只叫出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王秀兰的脸色瞬间变得复杂起来。震惊、怨恨、怜悯……种种情绪在她脸上交替闪过。她没有开门让苏静进去,也没有关上门,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这二十年,她究竟过得是好是坏。

  “你还回来干什么?”王秀兰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像一块在冰水里浸过的石头,“你不是走了吗?走得干干净净,二十年,一个电话都没有,一封信都没有!你还回来干什么!”

  苏静的心被这几句话刺得鲜血淋漓。她知道,她不配得到原谅。她擦了擦眼泪,声音颤抖着说:“姐,我对不起你们……我……我想看看晓光。晓光呢?他好不好?”

  提到“晓光”两个字,王秀兰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两盏快要熄灭的油灯。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疲惫的叹息。

  “你进来吧。”她侧过身,终于把门完全打开。

  苏静拉着行李箱,走进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屋子里的陈设和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那张她和王伟结婚时买的组合柜,那台18寸的彩色电视机,甚至墙上那张已经发黄的结婚照,都还在原来的位置。照片上,年轻的她和王伟依偎在一起,笑得一脸幸福。那笑容,如今看来,是多么大的讽刺。

  屋子里很暗,光线被阳台上晾晒的衣物挡住了大半。空气里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衰败的尘土气息。

  王秀兰给苏静倒了一杯热水,搪瓷杯的边缘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黑色的铁皮。

  “喝吧,外面冷。”她的语气依然生硬,但比刚才在门口时,多了一丝温度。

  苏静捧着热水,杯子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却暖不了她冰冷的心。她的目光在屋子里搜寻着,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她心心念念的身影。

  “姐,晓光呢?他……他上班去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王秀兰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沉默了许久。她低着头,双手在满是褶皱的裤子上反复摩挲着。就在苏静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不在了。”

  苏静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杯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洒了一地,冒着白汽。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姐,你把话说清楚!晓光他怎么了?!”苏静几乎是扑到王秀兰面前,抓着她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喊道。

  王秀兰被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她看着苏静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摇了摇头。

  “你别想歪了,人还活着。”她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要用尽她全身的力气,“我说的‘不在了’,是王伟。王伟他……五年前就走了。”

  王伟……死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苏静混乱的脑子里,激起一片空白。她松开王秀兰的胳膊,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沙发上。

  她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或许王伟会像以前一样对她拳脚相加,或许他会跪下来求她原谅,或许他已经再婚,有了新的家庭。她甚至想过,如果他还打她,她这一次绝不会再跑,她要为了儿子留下来。

  可她唯独没有想过,他已经死了。

  那个曾经像噩梦一样笼罩着她前半生的男人,那个让她爱过、恨过、恐惧过的男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没有悲伤,也没有解脱的快感,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仿佛她用二十年时间去憎恨和恐惧的对象,突然变成了一个虚无的影子。她的恨,她的怕,都变得无的放矢,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怎么……怎么死的?”苏静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还能怎么死?喝酒。”王秀uran抹了把眼泪,声音里带着一股怨气,“你走以后,他就开始变本加厉地喝。白天喝,晚上喝,没钱了就去赊。厂子效益不好,下岗了,他更喝得凶了。最后,肝坏了,肝硬化,没熬过去。”

  苏静沉默了。她能想象出王伟最后几年的样子。一个被酒精掏空了身体和灵魂的男人,在绝望和自我放逐中,一步步走向死亡。

  “那……那晓光呢?”苏静终于问出了那个最让她揪心的问题,“王伟走了,晓光他……他现在在哪儿?他结婚了吗?过得好不好?”

  这一次,王秀兰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组合柜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递给了苏静。

  “你先看看这个吧。”

  苏静颤抖着手,解开红布。里面,是一个深褐色的木质盒子。

  骨灰盒。

  盒子上贴着一张白色的标签,上面用黑色的笔写着两个字:王伟。

  苏静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个盛着她丈夫骨灰的盒子真实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火化了?”

  “嗯。”王秀uran点点头,“他临死前,没什么话,就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他说,要是死了,就把骨灰留着,等你回来。他说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苏静抱着那个冰冷的盒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她哭的不是王伟,而是自己那段被彻底埋葬的青春,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

  她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哑了。王秀uran没有劝她,只是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姐,”苏静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用最后的力气问道,“你告诉我,晓光到底在哪儿?”

  王秀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哀和疲惫。她张了张嘴,那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很久,才终于被挤了出来。

  “晓光他……在里头。”

  “里头?什么里头?”苏静一时没反应过来。

  王秀兰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指了指北边,声音因为绝望而变得尖利:

  “监狱!他在监狱里!因为故意伤人,被判了八年!现在,是第三年了!”

  第三章:一捧冰冷的灰

  王秀兰的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苏静的心上。整个世界在她耳边轰然倒塌,只剩下“监狱”、“八年”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反复回响。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拼命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否定这个残酷的事实,“晓光那么乖,他小时候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他怎么会……怎么会伤人?不可能的,姐,你骗我!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所以故意编故事来骗我?”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了,抓着王秀uran的肩膀用力摇晃,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的祈求。她宁愿相信这是一个恶毒的谎言,也不愿接受自己的儿子成了一个囚犯。

  王秀兰任由她摇晃着,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无声地流淌。她没有挣扎,只是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看着苏静。

  “我骗你做什么?我骗你,晓光就能从里头出来吗?”王秀兰的声音破碎而绝望,“我倒是希望这是假的……我做梦都希望这是假的啊!”

  苏静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了。她松开手,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那个小小的骨灰盒就放在她脚边,深褐色的木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

  丈夫死了,儿子在坐牢。

  她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以为自己至少能找回一个。可现实却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她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苏静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碎片,“他为什么要伤人?跟谁结了仇吗?”

  王秀兰缓缓地蹲下身,从地上捡起那个掉落的搪瓷杯,放到桌上。她的动作迟缓而麻木,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没有结仇。”她背对着苏静,声音低得像耳语,“他伤的,是一个喝醉了酒,跟他爸一样,回家打老婆的男人。”

  苏静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王秀兰的背影。

  王秀兰转过身,脸上老泪纵横。她像是再也撑不住了,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你走以后,王伟就像变了个人。他恨你,也恨自己。他把所有的气都撒在酒上,撒在晓光身上。他喝醉了,就打晓光,用你当年挨过的皮带,抽他。一边抽,一边骂他是没娘的野种……”

  “晓光那时候才七岁啊!他能懂什么?他每天都站在门口等你,从天亮等到天黑。谁家有女人从楼下过,他都跑过去看,以为是你回来了。后来,他就不等了。他开始怕他爸,也开始……学他爸。”

  “王伟在外面跟人喝酒吹牛,称兄道弟,回到家就是个魔鬼。晓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学会了跟人打架。他觉得,男人就该是这样,拳头硬,才能不被人欺负。他学的,全是他爸的那一套!”

  “初中没毕业,他就不念了,跟着一群小混混在社会上晃。我劝过他,骂过他,打过他,没用!他心里那根弦,早就被他爸给拧断了。他恨他爸,可他活成了他爸最像的样子!”

  王秀uran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发出了压抑多年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苏静呆呆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将她的心凌迟。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如何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变得绝望,又如何在父亲的拳头和辱骂下,一点点扭曲、变形。

  她以为自己逃离了那个充满暴力的牢笼,却不知道,她把最心爱的儿子,独自留在了那个地狱里。

  “出事那天晚上,”王秀uran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晓光在外面跟朋友喝酒。隔壁桌一个男的,也是喝多了,不停地打电话骂他老婆,话骂得特别难听。晓光听着,就想起了他小时候,想起了你,想起了他爸。他脑子一热,就冲了过去,跟那个男的打了起来。”

  “他下手太重了。用酒瓶子,把人家的头给开了。那个人……差点没抢救过来。最后,鉴定是重伤。晓光……就这么进去了。”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王秀uran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声。

  苏静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王秀兰的话。她终于明白了。晓光不是天生的坏孩子,他只是用一种最笨拙、最惨烈的方式,在反抗那个他痛恨的、却又无法摆脱的命运。他打的不是那个陌生男人,他打的是他父亲王伟的影子,是他童年所有的恐惧和屈辱。

  而自己,这个在他最需要保护的时候选择逃离的母亲,才是把他推向深渊的罪魁祸首。

  “二十年的逃亡,她以为自己逃出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家。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她逃出的是一个身份,却把那个身份的枷锁,留给了她的儿子。”

  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像海啸一样,将苏静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她趴在地上,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王秀uran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眼神里的怨恨,不知不觉间被一种更深的悲悯所取代。她走过去,把苏静从地上扶起来,让她靠在沙发上。

  “别这样,苏静。这事……不全怪你。”王秀兰的声音沙哑,“王伟他……他有错。我这个做姑姑的,也没把他教好,我也有错。这都是命……”

  “命?”苏静惨笑一声,“不,这不是命。这是我欠他的。”

  她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在那个骨灰盒上。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木盒,眼神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一种死寂之后的平静。

  “姐,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说。

  王秀uran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骨灰盒,点了点头。“我出去买点菜。你……你别想不开。”

  王秀uran走了,门被轻轻地带上。

  屋子里又只剩下苏静一个人。她抱着王伟的骨灰盒,就像抱着一段冰冷而沉重的过去。她没有再哭,眼泪仿佛已经流干了。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从下午坐到黄昏。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屋子里的陈设渐渐模糊成一团团黑色的剪影。

  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和王伟刚结婚时的甜蜜,他会在冬天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取暖;想起了晓光刚出生时,他笨手笨脚地学着换尿布的样子;想起了第一次挨打后,他跪在地上扇自己耳光,发誓再也不会有下一次。

  那些曾经的温情,如今看来,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骗局,最终的结局,是这个冰冷的盒子,和一个被毁掉的孩子。

  天完全黑了。苏静站起身,打开了灯。昏黄的灯光洒下来,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去看晓光。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他是否还认她这个母亲,她都必须去见他。她要告诉他,妈妈回来了。这一次,妈妈再也不会走了。

  但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要先去埋葬一个鬼魂。

  第四章:来自水泥世界的信

  王秀uran回来的时候,带了些菜和一包速冻水饺。她看到苏静平静地坐在灯下,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两人沉默地吃完了晚饭,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些沉重的话题。

  晚上,苏静睡在晓光曾经的房间里。小小的房间里,还保留着他少年时的模样。墙上贴着一张已经褪色的篮球明星海报,书桌上放着一个变形金刚的模型,上面落满了灰尘。

  苏静躺在单人床上,床板很硬,硌得她生疼。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她向王秀uran打听了监狱的地址和探视规定。王秀uran告诉她,每个月只有一次探视机会,这个月已经去过了,下一次要等到半个月后。

  半个月。苏静等不了。她恳求王秀uran,想让她帮忙想想办法。王秀uran看着她那双写满了绝望和祈求的眼睛,心软了。她打了一通电话,托了以前厂里的老关系,对方答应帮忙申请一次特殊的“亲情会见”。

  在等待消息的几天里,苏静像一个游魂一样,住在了这个曾经的家里。她把整个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擦掉了每一寸地方的灰尘,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洗刷掉这个家沉积了二十年的不幸。

  王秀uran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都化作了叹息。有一天,她从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了一个鞋盒,递给了苏静。

  “这些,是晓光从里头寄回来的信。”她说,“他每次都写两封,一封给我,一封……是给你的。我一直给你收着。”

  苏静的心猛地一颤。她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鞋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的邮戳,记录着三年来的每一个月份。

  那天晚上,苏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借着书桌上一盏昏暗的台灯,开始读那些来自“水泥世界”的信。

  她先读的是晓光写给王秀uran的。信里的内容很简单,报平安,问姑姑身体好不好,让她别太累,别舍不得吃穿。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孩子写的,但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认真。

  然后,她颤抖着手,拆开了第一封写给她的信。信封上,收信人一栏,只写了两个字:妈妈。

  “妈妈:

  你好。

  我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寄到你手里,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姑姑说,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就写着,万一你回来了呢?

  我现在在里面,挺好的。每天按时吃饭,睡觉,干活。这里的人都对我不错,你别担心。

  我有时候会想,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头发还是那么长吗?还会做我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吗?

  我不怪你。真的。

  我知道,你走,是因为爸。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只会哭。现在我长大了,什么都明白了。是我没用,没能保护你。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别为我难过。我在这里,挺好的。

  晓光”

  苏静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信纸上,洇开了一片片墨迹。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信纸上那歪歪扭扭的字,像一根根针,扎在她的心上。

  她一封一封地读下去。

  “妈妈:

  今天是我进来的第一个生日。姑姑来看我了,给我带了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很好吃。但我还是想你做的。

  这里到了晚上特别安静,能听到外面的风声。我想起了小时候,你带我去公园,风筝飞得好高好高。你说,等我长大了,就能去比风筝飞得更高的地方。

  对不起,妈妈,我让你失望了。我没能飞起来,我掉下来了。”

  “妈妈:

  我今天跟人打架了。因为他骂我‘没娘的野种’。我把他打得很惨,自己也被关了禁闭。

  在小黑屋里,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只是在想,如果那时候你在,你会不会冲过来,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我?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打架。可是,我听不得别人那么说你。在我心里,你不是狠心抛弃我的妈妈,你只是……只是一个被我爸打跑的可怜女人。”

  “妈妈:

  爸走了五年了。姑姑说,他死的时候,很瘦。

  我不恨他了。真的。在里面待久了,我想明白了很多事。他也是个可怜人。他只是不知道怎么爱一个人。他用拳头表达爱,也用拳头表达悔恨。他把我,也变成了他那样的人。

  我有时候会做梦,梦到你回来了。你站在门口,笑着对我说,晓光,妈妈回来了。然后我就醒了,枕头都湿了。

  妈妈,如果你能看到这些信,能不能……能不能给我回一封?就一封。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

  “妈妈:

  今天是我进来第三年了。我表现得很好,队长说,我可能会被减刑。

  姑姑说,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我很担心她。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她一个亲人了。

  哦,不对。我还有你。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那么冲动,现在会是什么样?我是不是也能像别的年轻人一样,谈个恋爱,结个婚,让你抱上孙子?

  我听说,那个被我打伤的人,已经康复出院了。我心里好受了一些。等我出去了,我一定去给他赔罪。

  妈妈,我最近在学电工。我想,等我出去了,凭手艺吃饭,好好做人。我不想再让你和姑姑为我担心了。

  我只是……只是很想你。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你没有走,或者,你带我一起走,我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妈妈,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看到我成了这个样子,你会不会……不认我了?

  晓光”

  最后一封信,就停在这里。苏光静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她把那些信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她那个在黑暗中独自挣扎了二十年的儿子。

  她一直以为,儿子会怨她,恨她。她也准备好了,用余生去承受他的所有怨恨。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儿子心里,她从来不是一个罪人。他理解她,体谅她,甚至还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他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觉得自己没能保护好妈妈。

  这个傻孩子!

  苏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一股血腥味。二十年的愧疚,在这一刻,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心疼。

  她没有逃离,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被囚禁在另一个地方。而她的儿子,为了挣脱父亲留下的枷锁,最终把自己送进了真正的监狱。他们母子,就像两只被命运之线牵扯的风筝,无论飞得多远,最终都断在了同一个地方。

  天快亮的时候,苏静擦干了眼泪。她从行李箱里拿出纸和笔,开始给儿子回信。她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字迹也变得有些歪斜。

  “晓光,我亲爱的儿子:

  妈妈回来了。

  对不起,妈妈回来得太晚了。

  我看到了你所有的信。妈妈不怪你,从来没有怪过你。你是妈妈的骄傲,永远都是。

  你不是一个人。从今天起,你有我了。我会等你出来。无论多久,妈妈都会等你。

  等我们见面的时候,妈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爱你的,

  妈妈”

  写完信,苏静把它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信封。她看着窗外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空,感觉心里那块压了二十年的巨石,终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王秀兰打来的。

  “苏静,托的人回话了。后天,后天上午九点,你可以去见晓光了。”

  第五章:埋葬一个鬼魂

  得到可以探视的消息后,苏静反而平静了下来。她还有一件事必须在见儿子之前完成。

  她找出王伟的骨灰盒,用一块干净的布,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深褐色的木盒,在她的擦拭下,露出了木头本身温润的纹理。她看着盒子上“王伟”两个字,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她对王秀uran说:“姐,我想把他安葬了。”

  王秀兰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应该的。入土为安嘛。你想好放哪儿了吗?要不要回老家,跟他爸妈葬在一起?”

  苏静摇了摇头。“不了。就放在城里的公墓吧。”她不想再跟那个埋葬了王伟父母,也埋葬了自己青春的村庄,有任何瓜葛。

  王秀uran没再说什么,帮她联系了城西的陵园。

  第二天,天气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像是随时要塌下来一样。苏静抱着骨灰盒,和王秀兰一起,坐上了去陵园的公交车。

  一路上,苏静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盒子。这个盒子里,装着她二十岁到二十九岁的全部人生。那些爱与怕,甜蜜与伤痛,希望与绝望,如今都化作了这一捧冰冷的灰。

  陵园建在半山腰上,一排排灰色的墓碑,在萧瑟的冬日里,显得格外肃穆。她们选了一个最便宜的壁龛,一个只能放下骨灰盒的小小格子。

  工作人员过来办理手续,问:“墓碑上刻什么字?”

  王秀uran看向苏静。

  苏静沉默了片刻,说:“不用刻了。”

  “什么都不刻?”工作人员有些惊讶。

  “嗯,什么都不刻。”苏静的语气很坚决。

  王秀兰想说什么,但看到苏静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明白,苏静不想再让这个名字,出现在自己未来的生活里。

  工作人员把骨灰盒放进壁龛,然后用一块石板封上了洞口。石板是灰白色的,上面空空如也,就像一段被刻意抹去的历史。

  从始至终,苏静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曾经占据了她整个世界的男人,被封进了一方小小的、没有名字的石穴里。

  仪式很简单,甚至算不上仪式。没有哀乐,没有鲜花,没有哭声。

  王秀uran对着石板鞠了三个躬,算是替自己,也替远在监狱里的侄子,送了弟弟最后一程。

  苏静站在一旁,看着那块空白的石板,心里某个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石板的合上,被彻底切断了。

  二十年来,王伟这个名字,像一个鬼魂,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她逃到南方,以为可以摆脱他,可他却活在她的噩梦里,活在她对儿子的思念里,活在她无法摆脱的愧疚里。她恨他,怕他,却又因为那段无疾而终的婚姻,和他有着无法割裂的联系。

  直到这一刻,当她亲手把他安葬,并拒绝为他留下姓名时,她才感觉,那个纠缠了她半生的鬼魂,终于被埋葬了。

  她不是在埋葬一个丈夫,她是在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她是在告诉自己,从今天起,那个叫王伟的男人,连同他所带来的一切痛苦和伤害,都与她无关了。

  她终于可以,只作为“王晓光的妈妈”而活着。

  回去的路上,天空飘起了细小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下雪了。”王秀uran轻声说。

  “嗯。”苏静应了一声。

  她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从这个城市逃离。如今,又是一个雪天,她埋葬了过去,准备去迎接未来。命运像一个圆,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哭泣和逃跑的弱者。

  回到家,苏静开始为第二天的探视做准备。她翻出自己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在镜子前比了又比。她想让儿子看到一个精神一点的妈妈,而不是一个被岁月和生活折磨得形容枯槁的女人。

  最后,她选了一件深红色的毛衣。那是她临行前,厂里的姐妹们凑钱给她买的,说红色喜庆。

  她又找出那张晓光六岁时的照片,和她昨天写好的那封回信,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晚上,她睡了一个二十年来最安稳的觉。没有噩梦,没有惊醒。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冬日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洒在屋子里,给所有东西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苏静起了个大早,仔细地梳好头,把两鬓的白发抿到耳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皱纹依然深刻,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定和光亮。

  她要去见她的儿子了。

  那个她亏欠了二十年,也思念了二十年的孩子。

  她不知道儿子见到她会是什么反应,是会激动地叫她一声“妈妈”,还是会冷漠地扭过头去。但无论如何,她都准备好了。

  她准备好了,用她的余生,去弥补,去等待,去爱。

  第六章:通往黎明的路

  开往省监狱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苏静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车站。她穿着那件深红色的毛衣,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整个人显得比前几天精神了许多。

  她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按规定购买的几样日用品,还有一本电工基础知识的书。那是她昨天下午特意跑到书店去买的。

  班车上人不多,大多是去探监的家属。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疲惫和沉重。苏静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塑料袋紧紧抱在怀里。

  车子缓缓驶出车站,穿过熟悉的街道,向着城郊开去。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和光秃秃的田野。

  苏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心里却异常平静。她把手伸进口袋,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张泛黄的照片和那封折叠整齐的信。它们像两枚护身符,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车子行驶了两个多钟头,终于在一座高墙电网环绕的建筑前停下。灰色的高墙,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冰冷而威严。大门上方,“望城监狱”四个大字,庄严肃穆。

  苏静跟在人群后面,排队,登记,安检。每一个程序,她都做得一丝不苟。当她把那封信递给负责检查的狱警时,她的手心出了汗。

  狱警看了看信,又看了看她,什么也没说,盖了个章,递给了她。

  穿过一道又一道铁门,苏静终于来到了会见室。

  会见室里很嘈杂,隔着厚厚的玻璃,家属们都在用电话听筒,大声地和里面的人交谈。苏静被安排在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她坐下来,拿起听筒,目光紧紧地盯着对面那扇小门。

  她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撞击着她的肋骨。

  几分钟后,小门开了。一个穿着蓝色囚服的年轻男人,在狱警的带领下,走了出来。

  他很高,很瘦,剃着寸头。也许是因为长期待在室内的缘故,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白。他的五官轮廓很深,像极了年轻时的王伟,但眼神里,却没有王伟的那种戾气,而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忧郁。

  当他的目光扫过会见室,最终落在苏静身上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停下脚步,就那么远远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苏静。他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仿佛看到了一个从梦里走出来的人。

  苏静的眼泪,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就决堤了。

  是他。是她的晓光。虽然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但那眉眼,那神态,分明还是她记忆里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她举起电话听筒,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流着泪,贪婪地看着他,想把这二十年错过的时光,都在这一眼里补回来。

  王晓光也看着她。他的眼圈慢慢变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他缓缓地走到玻璃窗前,坐下,拿起了电话听筒。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母子二人,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隔着二十年的光阴,无声地对望着。

  “晓光……”苏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的,“是妈妈……妈妈回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嗯”。

  王晓光低下了头,肩膀微微耸动着。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电话机上。

  “你……你好吗?”苏静哽咽着问,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这句最苍白的问候。

  “我挺好。”王晓光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呢?妈,你……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妈妈过得好。”苏静连连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王晓光打断了她,他的声音也哽咽了,“是我对不起你。我没能……没能活成你希望的样子。”

  苏静拼命地摇头。她把那张泛黄的照片贴在玻璃上,让儿子能看清楚。

  “不,你在妈妈心里,永远是这个样子。”她说,“永远是妈妈最乖的儿子。”

  王晓光看着那张照片,照片上那个缺了门牙、笑得没心没肺的小男孩,仿佛就是他的前世。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妈……”他哭着叫了一声。

  这一声“妈”,穿越了二十年的漫长岁月,终于再次响起。苏静感觉自己的心,被这声呼唤熨烫得又疼又暖。

  她把那封信也贴在玻璃上。“晓光,你的信,妈妈都看到了。这是妈妈给你的回信。”

  王晓光看着那熟悉的信封,和他自己写的“妈妈收”三个字,哭得像个孩子。

  探视的时间很短。他们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他们聊他的近况,聊他在里面学的技术,聊姑姑的身体。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沉重的话题,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

  时间到了。狱警过来催促。

  王晓光站起身,恋恋不舍地看着苏静。“妈,你……你还会来看我吗?”

  “会!”苏静用力地点头,“妈妈再也不走了。妈妈等你出来。无论多久,都等你。”

  王晓光笑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笑。他隔着玻璃,对苏静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跟着狱警,走进了那扇小门。

  苏静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缓缓地放下电话。

  走出监狱的大门,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苏静仰起头,眯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天空很高,很远,几只鸟儿从头顶飞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她坐上了回去的班车。车窗外,是连绵不绝的田野和村庄。来时觉得荒凉的景色,此刻在苏静眼里,却充满了生机。

  她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等待儿子的出狱,帮助他重新融入社会,修复母子间二十年的隔阂……这一切,都非一朝一夕之功。

  但她不再害怕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晓光的照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然后,她把它和另一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那是一张她自己的照片,二十六岁,长发披肩,笑靥如花。那是她成为母亲之前,最美好的样子。

  她看着车窗玻璃上自己苍老的面容,和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自己,以及那个天真烂漫的儿子,重叠在一起。

  过去,现在,未来,在这一刻,仿佛达成了和解。

  班车在冬日的暖阳下,平稳地向前行驶着。

  那是一条通往回家的路,也是一条通往黎明的路。

  本文标题:97年女子因家暴离家,20年后回家发现:儿子服刑,丈夫已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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