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咔哒”一声弹开。

  我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门把手上,像一滩烂泥,只想把自己甩到沙发上,然后彻底关机。

  周五,一个被神化了的时间节点。理论上它应该是愉悦的、放松的、充满粉红色气泡的。

  但对于一个连续加班两周,刚刚把一个不可能的项目赶在死线前一秒提交的广告狗来说,周五只是一个可以合法昏迷的开始。

  我踢掉鞋,连灯都懒得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余晖,摸索着把自己扔进沙发的怀抱。

  舒服。

  就在我准备进入“植物人”模式的前一刻,一种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嗡——嗡——嗡——

  不是幻觉。

  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带着金属共振的噪音。

  像是有十几只巨型苍蝇被关在了一个铁皮罐头里,拼命地振动翅膀。

  我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烦躁感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

  什么玩意儿?

  我们这栋楼虽然不算顶级豪宅,但也是正经的商品房,隔音做得不差。平时邻居家小孩弹个钢琴,也得夜深人静了才能隐约听到几个音符。

  但这声音,清晰得就像贴着我的耳朵。

  我站起来,循着声音的来源,一步步走向卧室。

  越走近,那嗡嗡声就越响,甚至连脚下的木地板都开始传来微弱的、令人心悸的震动。

  卧室里没有开灯,窗帘也只拉了一半。

  声音的源头,就在窗外。

  我皱着眉,一把拉开窗帘。

  然后,我愣住了。

  彻底地,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我的窗外,本应是小区里一小片整洁的绿化带,以及对面楼宇的灯火。

  而现在,就在我的窗户下面,不到半米远的外墙上,挂着四个巨大的、崭新的空调外机。

  四个。

  并排排列,像四座灰白色的金属墓碑,紧紧地贴着我们家的墙壁。

  其中三台正在全力运转,第四台虽然没开,但也像一个沉默的威胁,蹲在那里。

  嗡嗡的噪音,夹杂着滚滚的热浪,一波一波地冲击着我的窗户玻璃。

  我甚至能看到玻璃上因为内外温差,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我大脑宕机了足足有十秒钟。

  这是谁干的?

  这他妈的是谁干的?!

  怒火像汽油一样,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

  我们家住三楼。这四台空调外机的位置,恰好就在我们家卧室和书房窗户的正下方。而它们的归属,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我楼下的邻居,二楼那户。

  我冲出卧室,捞起玄关的钥匙,连鞋都没换,穿着拖鞋就“砰砰砰”地冲下了楼。

  二楼的防盗门紧闭着。

  我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就砸了上去。

  “咚!咚!咚!”

  “开门!王建国!你给我开门!”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里面没动静。

  “开门!我知道你在家!别他妈给我装死!”

  我吼着,又是一阵猛砸。

  终于,门内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猫眼暗了一下,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张油腻的、睡眼惺忪的脸探了出来。

  是二楼的男主人,王建国,我们都叫他老王。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眯着眼看我,一脸的不耐烦。

  “干什么玩意儿?大半夜的,叫魂呢?”

  他嘴里喷出的酒气和宿食的酸臭味,差点没把我顶个跟头。

  我强忍着恶心,指着楼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

  “王建国,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他揣着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我窗户外面那四个空调外机,是不是你装的?”

  他一听,笑了。那是一种极其无赖的、带着轻蔑的笑。

  “哦,你说那个啊。是啊,我装的。怎么了?”

  “怎么了?”我气得都笑了,“你装空调外机,装到我们家墙上?还他妈一次装四个?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嘿,”他把门又拉开了一点,整个人靠在门框上,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我说小陈啊,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外墙是公共区域,又不是你家私产。我装个空调,碍着你什么事了?”

  “碍着我什么事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噪音你听不见吗?那热风全往我家里灌!我窗户都开不了了!你管这叫没碍着我事?”

  “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嘛。”老王掏了掏耳朵,满不在乎地说,“夏天嘛,开空调都有声音的,正常。你家开空调不也响吗?互相理解一下。”

  “我理解你妈的理解!”我彻底爆了粗口,“谁家装空调是这么装的?四个外机!四个!你家是开炼钢厂的吗?要用四个空调?”

  我的怒吼让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他眼神一横,语气也变得阴冷起来。

  “小子,你怎么说话呢?嘴巴放干净点!”

  “我他妈就这么说话了!”我往前一步,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立刻!马上!把那四个铁棺材给我拆了!”

  “拆了?”老王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轻蔑变成了赤裸裸的威胁,“我告诉你,那空调我装都装上了,就不可能拆。你要是觉得吵,就把窗户关紧点。反正这事儿,没得商量。”

  “你……”

  “我什么我?”他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我告诉你小陈,别给脸不要脸。大家邻里邻居的,我不想把事做绝。你要是敢动我那空调一下,你信不信,我让你在这楼里住不下去?我天天让你家鸡犬不宁!”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蛮横和不讲理,像一堵墙一样,把我所有的道理和愤怒都给堵了回去。

  就在这时,门里又走出一个女人,是老王的媳妇,王婶。

  她穿着睡衣,一脸不高兴地推了老王一把。

  “行了行了,跟个孩子较什么劲。多大点事儿啊。”

  然后她转向我,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小陈啊,你别生气。我们家这不是……这不是人多嘛,每个屋都得有空调不是?你王叔也是为了凉快。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晚上尽量早点关,不影响你睡觉。”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打圆场,但每一个字都透着虚伪和敷衍。

  什么叫尽量早点关?

  什么叫不影响我睡觉?

  现在才晚上八点多,那噪音就已经让我头皮发麻了。

  “王婶,这不是早关晚关的问题。”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们不能把外机装在我们家墙上,这是最基本的道理。这严重影响了我们的生活。”

  “哎呀,怎么就影响了呢?小伙子,你就是太较真了。”王婶摆摆手,那神态和老王如出一辙,“那墙空着也是空着,我们装个东西怎么了?再说了,物业都没说啥,你激动什么?”

  物业。

  对,物业。

  我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行。”我指着老王,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不拆是吧?我现在就给物业打电话。我再给12345打电话。我再报警!我倒要看看,这事儿到底有没有王法了!”

  老王听到这话,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嗤笑出声。

  “去啊,你去打啊。你随便打。你要是能让他们把我这空调拆了,我王字倒着写!”

  说完,他“砰”的一声,把门狠狠地甩上了。

  我站在紧闭的门前,听着里面传来他模糊的咒骂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

  那不是害怕。

  那是极致的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回到自己家里,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卧室里的嗡嗡声还在持续,像一个恶毒的诅咒,无休无止。

  我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物业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一个年轻的、带着睡意的声音。

  “喂,你好,这里是XX小区物业。”

  “你好,我是10号楼302的业主。”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要投诉。我楼下202的业主,在我的外墙上安装了四台空调外机,噪音和热量严重影响了我的正常生活。我要求你们立刻处理。”

  “四台?”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惊讶,“好的先生,您别急,我们记录一下……202的业主是吧?好的,我们明天上班后会派人去核实情况,然后跟他们进行沟通。”

  “不是明天!是现在!”我吼道,“我现在就要求你们派人过来!这噪音我一分钟都受不了了!”

  “先生,我们夜间只有值班人员,处理不了这种纠纷的。您看这样行吗,我们明天一早,第一时间就去处理,好不好?”对方的语气充满了程式化的安抚。

  我还能说什么?

  我挂了电话,一拳砸在墙上。

  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打开手机的噪音检测APP,走到窗边。

  屏幕上的数字疯狂跳动,稳定在58分贝。

  国家标准,白天居民区的噪音不能超过55分贝,夜间不能超过45分贝。

  而现在,仅仅是晚上,就已经超标了。

  我录下视频,拍下照片,把分贝读数和那四台狰狞的外机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

  证据。

  我需要证据。

  我需要一切能把这四个铁疙瘩从我的世界里弄走的东西。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关紧了所有的门窗,但那低频的共振声,仿佛能穿透一切物理屏障,直直地钻进我的大脑皮层,搅得我不得安宁。

  我甚至能感觉到枕头在微微发颤。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想起两年前,我是怎么拿出所有的积蓄,又背上了三十年的贷款,买下这套房子的。

  我看中这里的安静,看中这里的环境。

  我幻想着和女友小雨在这里,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安宁的小窝。

  我们可以在这个书房里,一个画图,一个写作。

  我们可以在这个卧室里,享受每一个不被打扰的清晨。

  可现在,这一切都被窗外那四个怪物给毁了。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老王那句话:“我让你在这楼里住不下去,我让你家鸡犬不宁。”

  我第一次,对“恶”这个字,有了如此具体、如此切身的体会。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还没等物业上班,就直接杀到了物业办公室。

  昨天接电话的那个小伙子,小张,看到我这副尊容,吓了一跳。

  “陈哥,您……”

  “别废话。”我把手机拍在他桌子上,“视频、照片、噪音分贝,都在里面。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小张连忙安抚我坐下,给我倒了杯水。

  “陈哥,您消消气。我们经理马上就到,这事儿我们肯定给您处理。”

  等了大概十分钟,一个地中海发型、挺着肚子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是物业的王经理。

  他看了视频,皱起了眉头。

  “这个202的王建国,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心里一动,有戏?

  “王经理,这事儿你们必须管。这已经严重违法了,侵犯了我的相邻权,而且噪音严重超标。”我把昨天查到的法律条文背了出来。

  “是是是,小陈,你说的都对。”王经理连连点头,“你放心,我们这就派人过去,跟他沟通,让他整改。”

  “不是沟通,是拆除。”我强调道。

  “对对,拆除,拆除。”

  王经理当着我的面,叫上了小张和一个电工,浩浩荡荡地朝我们楼走去。

  我跟在后面,心里抱着一丝希望。

  到了二楼,王经理敲了敲门。

  这次开门的是王婶,她看到我们这阵仗,脸上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

  “哎呦,王经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王嫂啊,”王经理脸上堆着笑,“我们来了解个情况。你家这空调外机,是不是装得有点……不太合适啊?”

  “怎么不合适了?”王婶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我们装自己家空调,碍着谁了?”

  “不是,你看,你这装到三楼的外墙上了,人家小陈有意见了。而且这四台一起开,噪音也确实大了点。”

  “他有意见?他一个年轻人,觉怎么那么多?”王婶嗓门大了起来,“我们家开个饭馆,人多,厨房热,不多装两个空调能行吗?我们也要过日子的呀!”

  开饭馆?

  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他家就是个住户,顶多是朋友多,爱打麻将。

  现在我明白了。

  他妈的,他是在自己家里,开了个私房菜馆!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需要四个空调了!一个厨房,一个当餐厅的客厅,两个当包间的卧室!

  这根本就是非法经营!

  “王嫂,你这在住宅里搞经营,本身就是违规的啊。”王经理的语气也硬了一点。

  “什么违规不违规的?我们就是亲戚朋友来吃个饭,热闹热闹,收点成本费,怎么了?”王婶开始撒泼了,“你们物业是不是看我们好欺负?收物业费的时候比谁都积极,现在来找我们麻烦?”

  就在这时,老王从里屋冲了出来,赤着上身,脖子上挂着条毛巾,满脸的戾气。

  “吵什么吵!谁啊?”

  他看到我们,眼睛一瞪。

  “又是你?小子,你还真把物业叫来了?我昨天说的话你当放屁是吧?”他指着我的鼻子骂。

  “王建国!”王经理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你注意你的态度!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你这个空调外机必须整改!否则我们就要上报给城管了!”

  “城管?”老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去报啊!我等着!我告诉你,今天谁敢动我空调,我跟谁拼命!”

  他顺手抄起了门边立着的一把拖把,狠狠地往地上一杵。

  “我这买卖,一天不开张就得亏钱!你们谁要是断我财路,我就先断了谁的腿!”

  那股子凶悍劲,让王经理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小张和那个电工更是脸色发白,不敢作声。

  气氛僵持住了。

  王婶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欺负我们老实人!没天理了!”

  我看着眼前这丑陋的一幕,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又冒了起来。

  但我知道,现在发火没用。

  我冷静地看着王经理,问:“经理,现在怎么办?”

  王经理的脸色很难看,他显然也没想到老王这么横。

  他支吾了半天,最后拉着我往后退了几步,压低声音说:“小陈啊,你看……这家人就是个滚刀肉。硬来肯定不行。要不这样,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我们发个整改通知书,给他限期整改。要是再不行,我们再联系街道和城管。”

  又是“拖”字诀。

  我心凉了半截。

  我算是看明白了,物业根本就不想,也不敢得罪这种泼皮无赖。

  他们所谓的“处理”,就是和稀泥。

  “行。”我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我知道,指望他们,是没戏了。

  那次所谓的“调解”不欢而散。

  物业象征性地在老王家门上贴了一张整改通知书,然后就再也没了下文。

  而老王,则把这次“胜利”当成了一种挑衅的资本。

  从那天起,我噩梦般的日子,才算真正开始。

  那四台空调外机,几乎是从中午一直开到深夜。

  嗡嗡的噪音成了我生活的背景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的神经。

  我白天在家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工作,只能戴着降噪耳机,把音乐开到最大声,才能勉强画几笔图。

  到了晚上,更是灾难。

  我把卧室的窗户用胶带封死,又加了一层厚厚的隔音窗帘。

  但没用。

  那低频的共振,依然能穿透一切,让我整夜整夜地失眠。

  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一点小事就能让我火冒三丈。

  女友小雨来看我,看到我憔悴的样子,心疼得不行。

  “怎么搞成这样了?要不我们先搬出去住一段时间酒店吧?”

  “凭什么?”我红着眼睛说,“这是我的家!我花了半辈子积蓄买的家!凭什么要我躲出去?”

  “可是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啊!”

  “我不信邪!”我咬着牙说,“我不信这朗朗乾坤,还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了!”

  除了噪音,更恶心的是老王家的“私房菜馆”。

  每天下午开始,楼道里就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呛人的油烟味。

  那种劣质油反复加热后产生的味道,夹杂着各种香料和厨余垃圾的馊味,熏得人头疼。

  他们家的垃圾,总是堆在门口,汤汤水水的流一地,夏天一过,更是招来了无数的苍蝇。

  我跟物业反映了无数次,物业每次都说“马上去处理”,然后派个保洁阿姨过来扫一下,第二天又恢复原样。

  老王一家,更是变本加厉地对我进行骚扰。

  他们开始故意在深夜大声喧哗,挪动家具,发出刺耳的声响。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发现我的门锁孔里,被人用牙签给堵死了。

  我花了二百块钱请开锁师傅才把门弄开。

  我知道是他们干的,但我没有证据。

  还有一次,我停在楼下的车,被人用钥匙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我调了监控,但他们划车的位置恰好是监控死角。

  我去找他对质,老王叼着烟,笑嘻嘻地说:“小陈啊,说话要讲证据。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划的了?”

  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恨不得一拳打碎。

  我报警。

  警察来了,做了笔录,说这是邻里纠纷,他们也只能调解。

  他们把老王叫来,不痛不痒地批评了几句。

  老王当着警察的面,点头哈腰,说“警察同志说的是,我以后一定注意”。

  等警察一走,他回头就对我吐了口唾沫。

  “小子,跟我斗?你还嫩点!”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潭。

  无论我怎么挣扎,怎么呼喊,都无济于事。

  我的道理,我的法律,我的权利,在赤裸裸的无赖和暴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小雨看着我一天天消沉下去,终于忍不住跟我大吵了一架。

  “陈阳!你清醒一点!你斗不过他们的!他们就是地痞流氓!你再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逼疯的!”

  “那我能怎么办?”我冲她吼道,“就这么认了?就让他在我家楼下作威作福?那我这房子买的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可以卖了房子,我们换个地方!”

  “卖?你说的轻巧!”我苦笑,“现在这情况,谁会来接盘?就算有人买,我得亏多少钱?这都是我的血汗钱!”

  那次争吵,我们不欢而散。

  小雨哭着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嗡嗡声,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难道,面对流氓,我们这些所谓的“文明人”,就只能选择退让和逃避吗?

  我坐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噪音,仿佛变成了老王那张得意的、嘲讽的脸。

  他在嘲笑我的软弱,嘲笑我的天真。

  突然,一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你不是要让我鸡犬不宁吗?

  你不是要断我财路吗?

  好啊。

  那就看看,谁先让谁,活不下去。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一直以来被道德和理性束缚的东西,断了。

  我不再愤怒,也不再焦虑。

  我变得异常冷静。

  冷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

  我搜索的关键词不再是“相邻权”、“噪音扰民”。

  而是“非法经营私房菜”、“住宅内开设麻将馆”、“税务举报”、“食品安全举报”。

  老王以为他最大的武器是他的无赖和蛮横。

  但他错了。

  他最大的命门,是他那个非法的、上不了台面的生意。

  他想用江湖的规矩来对付我。

  那好,我就用规则的力量,把他彻底打回原形。

  我开始制定一个计划。

  一个详细的,周密的,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计划。

  我不再去找物业,不再去报警。

  我变成了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猎人,默默地收集着我的猎物的踪迹。

  我买了一个小型的录音笔和一个针孔摄像头。

  我开始假装“认怂”。

  我见到老王和王婶,不再怒目而视,而是低下头,绕着走。

  他们以为我怕了,更加得意。

  楼道里的喧哗声更响了,垃圾也堆得更心安理得。

  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利用他们深夜打麻将、客人进进出出的时候,悄悄地在楼道的消防栓箱后面,安装了针孔摄像头。

  角度,正好对着他们家的大门。

  谁来了,谁走了,几点来的,几点走的,一清二楚。

  我还发现,他们为了招揽生意,在一个本地的美食论坛上,用一个马甲号发了帖子,吹嘘他们家的“正宗家乡菜”。

  下面还有不少“食客”的留言和评价。

  我把这些网页,一个个截图保存。

  我还伪装成想订餐的顾客,加了王婶的微信。

  她的朋友圈里,全是她家私房菜的图片,价格,还有一些客人吃饭的热闹视频。

  转账记录,菜单,客户评价……

  我像一个侦探一样,把所有能证明他们非法经营的证据,一点一点地收集起来。

  我还发现了一个更重要的线索。

  他们家不仅做饭,还提供麻将。

  而且,不是朋友间的小打小闹。

  我从他们丢出来的垃圾里,翻到过一张揉成一团的纸。

  上面记录着“东风局”、“南风局”、“抽水”之类的字眼和金额。

  这是聚众赌博。

  而且,数额不小。

  我把这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平,拍照,存证。

  我还留意到,每周二和周五的晚上,来他们家的人最多,车也最好。

  门口常常停着几辆奔驰宝马。

  这些人,出手阔绰,一晚上输赢可能就是好几万。

  我花了两周的时间,把所有的证据都整理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

  视频、录音、微信聊天记录、转账截图、论坛帖子、赌博账单……

  我把这些资料,分门别类地存在好几个U盘里。

  一个,准备寄给市税务局稽查分局。

  ——举报其长期无照经营,偷税漏税。

  一个,准备寄给市市场监督管理局。

  ——举报其无食品经营许可证,无健康证,在住宅内从事餐饮经营活动,存在重大食品安全隐患。

  一个,准备寄给市公安局治安总队。

  ——举报其利用住宅开设麻将馆,聚众赌博,涉案金额巨大。

  我甚至还准备了一个,要寄给消防支队。

  ——举报其在住宅内使用大功率商用厨具,私拉电线,堵塞消防通道,存在严重消防隐患。

  做完这一切,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那几个整整齐齐的文件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不是冲动,也不是报复。

  这是……一场手术。

  一场为了切除我生活中这个恶性肿瘤,而必须进行的外科手术。

  我没有丝毫的快感,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

  我给小雨打了个电话。

  “小雨,你这周末,能来陪陪我吗?”

  我的声音很平静。

  小雨愣了一下,然后说:“好,我周五下班就过去。”

  她可能以为,我想通了,准备搬家了。

  周五下午,我把四个装着U盘的快递信封,分别投进了城市不同角落的邮筒。

  用的是匿名,寄件地址是我瞎编的。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家,把电脑里所有的原始文件,彻底删除。

  然后,我开始了大扫除。

  我把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把被老王他们弄得乌烟瘴气的晦气,全部扫地出门。

  晚上,小雨来了。

  她看到焕然一新的家,和我平静的脸,有些惊讶。

  “陈阳,你……”

  “我没事了。”我笑了笑,拉着她坐下,“都解决了。”

  “解决了?你……你答应卖房子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卖。”我摇摇头,“是问题解决了。”

  她还想再问,我却不想再多说。

  我拉着她,看了一场电影。

  窗外的噪音依然在响,但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安静。

  我在等待。

  等待那只看不见的手,降下雷霆。

  等待的日子,并没有太久。

  周二的晚上,好戏开场了。

  那天晚上,老王家依旧是高朋满座。

  楼道里停着好几辆豪车,里面麻将声、划拳声、大笑声,混成一片。

  油烟味和酒气,顺着门缝,弥漫了整个楼层。

  我和小雨正在看电视。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

  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和中气十足的呵斥声。

  “别动!警察!”

  “都给我蹲下!手抱头!”

  我跟小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我走到猫眼前往外看。

  只见楼道里,站满了穿着制服的警察,还有几个便衣。

  几个刚刚从老王家出来的“食客”,正一脸惊慌地被按在墙上。

  老王家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砰”的一声巨响,让整栋楼都为之一振。

  里面的麻将声和喧哗声戛然而在。

  紧接着,是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咒骂,和警察严厉的命令。

  “不许动!”

  “手机都交出来!”

  “这是谁的?这是什么?”

  我看到王婶被一个女警架了出来,头发散乱,脸上全是泪。

  “警察同志,我们没犯法啊!我们就是朋友吃个饭……”

  “闭嘴!老实点!”

  紧接着,老王也被两个警察押了出来。

  他脸上那股子蛮横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土崩瓦解般的恐惧。

  他看到了我门口的猫眼,那暗下去的一小块。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怨毒无比。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门,嘴唇蠕动着,无声地骂着什么。

  我能读懂他的口型。

  他在说:“是你!是你这个杂种!”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是你自己,一步步把自己送进了地狱。

  警察从他家里,带出了十几个人。

  还搬出了好几箱东西。

  有账本,有麻将机,甚至还有一些被查封的食材。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

  楼道里站满了看热闹的邻居,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看到之前对我避之不及的几个邻居,现在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当最后一个警察离开,楼道终于恢复了安静。

  那是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第二天,我出门上班的时候,看到老王家门上,贴着一张白色的封条。

  上面“公安局查封”几个黑字,触目惊心。

  我路过的时候,脚步都没有停一下。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又过了两天,周四,税务局和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人也来了。

  他们带着专业的设备,对老王的房子进行了彻底的检查。

  据说,光是偷税漏税的罚款,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无证经营私房菜,更是罚得他倾家荡产。

  那四台挂在我窗外的空调外机,作为他非法经营的“作案工具”,也被贴上了封条,责令限期拆除。

  我听说,老王被拘留了十五天。

  王婶则每天以泪洗面,四处求人,但没人敢帮他们。

  那些曾经和他们称兄道弟的“食客”和“牌友”,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树倒猢狲散。

  这出大戏,终于落下了帷幕。

  半个月后,一个周末的上午。

  我正在书房画图,久违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我的画板上。

  窗外,只有鸟叫和风声。

  那四台空调外机,已经被工人拆走了。

  墙上只留下几个丑陋的支架和洞口,像几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突然,门铃响了。

  我通过猫眼一看,居然是王婶。

  她看起来苍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眼神空洞,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小陈……”她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然后“噗通”一声,居然要给我跪下。

  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干什么?”

  “小陈,阿姨求求你,求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她哭着说,“我们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王叔他……他可能要被判刑了,聚众赌博,金额太大……”

  “现在知道错了?”我冷笑一声,“当初你们把空调装我窗外,堵我锁眼,划我车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错?”

  “是我们不对,是我们混蛋,我们不是人!”她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们赔钱,我们给你赔偿!求求你,去跟警察说,就说我们是朋友打牌,不是赌博,行不行?”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怜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面无表情地说,“我什么都没做。你们家被查,那是你们自己违法乱纪,咎由自取。法律是公正的,谁犯了法,谁就要承担后果。”

  “你……”她看我油盐不进,脸上的哀求,慢慢变成了怨恨。

  “是你!就是你干的!你这个杀千刀的!你把我们往死里整啊!你!”

  她开始在我门口撒泼打滚,咒骂各种恶毒的语言。

  我没有理她,直接关上了门。

  然后,我拨通了110。

  “喂,警察同志吗?我楼下202的业主,在我家门口寻衅滋事。”

  警察很快就来了。

  面对警察,王婶的撒泼,显得那么可笑和无力。

  最后,她被警察带走了,据说是给了个口头警告。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说,老王因为聚众赌博罪,加上偷税漏税,数罪并罚,被判了三年。

  他们家的房子,因为要缴纳巨额的罚款,也被挂牌出售了。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我的生活,终于恢复了平静。

  甚至,比以前更平静。

  窗外那四个丑陋的支架,也被新搬来的邻居给拆掉了。

  新邻居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和我一样,是普通的上班族。

  他们很客气,搬来那天,还特意送了我们一盆绿植。

  我们偶尔在楼道里碰到,会笑着点点头。

  周末的午后,阳光正好。

  我和小雨坐在书房里,她靠在我身上,看我画画。

  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楼下花园里淡淡的草木清香。

  一切都那么美好,仿佛之前那场长达数月的噩梦,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看着画板上明亮的色彩,心里却有一片无法被照亮的阴影。

  我赢了。

  我用一种最“文明”、最“合法”的方式,赢得了这场战争。

  我没有用拳头,没有用暴力。

  我用的是他们最害怕的,规则和法律。

  可是,我真的开心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曾经以为世界非黑即白,只要有理就能走遍天下的陈阳,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懂得如何收集证据,如何利用规则,如何冷静地将对手置于死地的,一个陌生的自己。

  我守住了我的房子,守住了我的安宁。

  但我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也许是天真,也许是……对人性的某种信任。

  小雨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走神,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问:“在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看着她关切的眼睛,笑了笑。

  “没什么。”

  我放下画笔,握住她的手。

  “我在想,今天天气真好,我们晚上,去吃点什么呢?”

  是啊,生活还要继续。

  不管这个世界有多么混蛋,不管我们为了生存,变成了什么模样。

  只要身边还有值得守护的人和事。

  那我们,就得继续走下去。

  只是,从今往后,我会把我的善良,多加几分锋芒。

  本文标题:女子开窗看热闹 整楼窗边都是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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