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阿姨拥有90套房
一
我爹,陈德发,是我们村里一个公开的秘密。
他是我爸捡回来的。
二十六年前,一个下着冻雨的冬天,我爸去邻县赶集,在路边的破庙里发现了他。
当时他穿着单薄的、看不出颜色的褂子,烧得人事不省,嘴里尽是胡话。
我爸心善,把他架回了家。
高烧退了,人是活过来了,但脑子好像被烧坏了一块。
问他叫什么,摇头。
问他家在哪,摇头。
问他多大了,还是摇头。
他像一张被水泡烂了的纸,过去的一切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村里人都说我爸捡回来一个傻子,一个累赘。
我爸不听,他说,一条人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没了。
因为是在路边“得”来的,我爸就给他取名叫“陈德发”。
德,是积德。发,是希望他能好起来,发旺起来。
从那天起,他就成了我的“二爸”,或者说,成了我们家一个不说话的影子。
他身体底子好,能干活,就是闷。一天到头,你说十句,他回不了一句。
眼神总是空洞洞的,像是在透过你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妈有时候抱怨,说你爸就是个老好人,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往回捡人。
我爸就瞪眼,说:“少说两句!多双筷子而已!”
后来我爸妈相继走了,照顾他的责任就落到了我,陈国栋的头上。
我和媳妇小琴,守着镇上一个半死不活的小五金店,日子过得紧巴巴。
陈德发就跟着我们过。
他老了,活也干不动了,每天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来来往往的人。
一看就是一天。
街坊邻居都习惯了,喊他“老默”。
沉默的默。
谁也没想到,这个沉默了二十六年的男人,会在一个普通的午后,扔下一颗炸雷。
二
那天下午,天又闷又热,知了在外面扯着嗓子叫,叫得人心烦。
我正在店里盘货,汗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滚。
小琴在里屋看电视,放的是一个讲老上海的电视剧,里面是穿着旗袍的女人和黄包车。
陈德发就坐在电视机前,一动不动,像尊泥塑。
突然,小琴“呀”了一声,跑出来对我说:“国栋,你快来看,爸好像不对劲。”
我心里一咯噔,以为他犯了什么老毛病。
我丢下手里的活,赶紧跑进里屋。
只见陈德发还是那个姿势,但脸上的表情变了。
不再是那种万年不变的空洞,而是……一种极度困惑和痛苦的挣扎。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电视屏幕里一闪而过的梧桐树和老弄堂。
“梧桐……”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点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转动。
“爸,你说什么?”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
小琴也紧张地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
“梧桐树……”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清晰了一些,“还有……弄堂……”
我跟小琴对视一眼,满脸都是问号。
他这辈子,连我们这个小县城都没出去过,哪儿见过来上海的梧桐树和弄堂?
肯定是电视看多了,串戏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想让他缓一缓:“爸,那都是电视里演的,假的。”
他却猛地转过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干,很瘦,但力气大得惊人,捏得我骨头生疼。
他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焦点。
那是一种燃烧着的光,混杂着迷茫、焦急,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希冀。
“不是……不是假的……”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我想起来了……”
“我在上海……有套房。”
三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和小琴像被点了穴一样,愣在原地。
知了还在叫,电视剧里的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
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那句话,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爸,你……你说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上海……有房……”他固执地重复着,眼神却又开始涣散,像是一盏快要耗尽油的灯,刚才那一下已经是它最后的明亮。
小琴最先反应过来,她噗嗤一声笑了,但笑得有点勉强。
“爸,你做什么白日梦呢?还上海有套房,你怎么不说你在北京有四合院啊?”
她这话是玩笑,但带着刺。
我知道,她这些年跟着我,跟着这个家,受委屈了。
陈德发的眼神彻底黯淡下去,松开了我的手,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老人。
他低下头,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长乐路……长乐路……”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理智告诉我,这绝对是无稽之谈。一个失忆了二十六年的流浪汉,怎么可能在上海有房?
这比中彩票头奖的概率还低。
但他的眼神……刚才那个眼神,不像是在说谎,也不像是在犯糊涂。
那是一种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的、带着水草和淤泥的真实。
晚上吃饭的时候,气氛很沉闷。
陈德发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回自己房间了。
小琴给我夹了块肉,叹了口气:“国栋,你别往心里去。爸就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了。”
我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扒饭。
“再说了,就算他说的是真的,二十六年了,上海啊,那是什么地方?沧海桑田,房子早不知道是谁的了。”
“退一万步讲,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拿什么证明房子是他的?”
“咱们就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别做那种一步登天的梦,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小琴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
是啊,踏踏实实过日子。
可“上海有套房”这六个字,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这潭死水般的心湖。
它激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我,陈国栋,今年四十二岁。
守着这个破五金店,赚的钱勉强够糊口。儿子在外面读大学,开销大。
我每天睁开眼,就是柴米油盐,就是各种账单。
我这辈子,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了。
可如果……如果万一是真的呢?
上海的一套房,哪怕是最小最破的,也足以改变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它像一根毒草,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四
接下来的几天,陈德发变得更沉默了。
但他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他会拿着一支笔,在废报纸上画一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像是在画地图。
他会对着镜子,反复端详自己的脸,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有天半夜我起夜,发现他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从门缝里看进去,他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我爸妈的黑白遗照,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泪光。
他在哭。
这个在我家生活了二十六年,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男人,在哭。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第二天,我趁小琴出去买菜,偷偷溜进他房间。
我翻开他画画的那些废报纸。
上面除了“长乐路”三个字,还多了一些新的词。
“37号……”
“阿秀……”
“纺织厂……”
“栀子花……”
这些词语零零散散,毫无关联,像是一个精神病人的呓语。
但我却鬼使神差地,把它们工工整整地抄在了一个小本子上。
吃午饭的时候,我试探着问他:“爸,阿秀是谁?”
他正在夹菜的手猛地一抖,筷子掉在了桌上。
他抬起头,死死地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惊恐,好像我触碰到了他最深处的禁忌。
“你……你怎么知道?”
“我……”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是不是……是不是她让你来的?”他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都在发颤,“她还好吗?她是不是还在等我?”
我彻底懵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爸,你冷静点,我就是随便问问。”我赶紧安抚他。
可他根本听不进去,抓着我的胳膊,一遍遍地问:“阿秀呢?阿秀在哪?”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又哭又喊,把小琴都惊动了。
我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他累了,躺在床上,嘴里还在不停地念着那个名字。
“阿秀……阿秀……”
小琴看着他,眼圈也红了。
她拉着我走到院子里,小声说:“国栋,要不……要不咱们就去一趟上海?”
我愣住了:“你不是说……”
“我之前是怕你钻牛角尖。”她叹了口气,“可现在看爸这个样子,我心里难受。”
“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了。”
“咱们就当是带他去旅游,去看看他嘴里的梧桐树和弄堂。”
“就算什么都找不到,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让他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
“钱……钱我这里还有点私房钱,我妈给我的,应该够来回路费和几天的开销。”
我看着小琴,这个跟我过了半辈子苦日子的女人,在这一刻,她的脸上仿佛有光。
我鼻子一酸,一把抱住了她。
“谢谢你,媳妇。”
“谢什么,我们是一家人。”她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五
决定去上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首先是钱。
小琴把她压箱底的几千块钱都拿了出来,加上店里所有的流动资金,凑了不到一万块。
去上海,人生地不熟,这点钱,就是杯水车薪。
我还有一个姐姐,陈国慧,嫁在邻县,条件比我好一点。
我硬着头皮给她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姐姐沉默了很久。
“国栋,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她的声音很冷,“爸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他就是个捡来的!跟我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他失忆了,他说的话能信吗?上海的房子?亏你想得出来!”
“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着解释,“我是看他太可怜了……”
“可怜?我们不可怜吗?”姐姐打断我,“我告诉你,陈国栋,别做梦了!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你要是敢拿着家里的钱去打水漂,别怪我到时候不认你这个弟弟!”
说完,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我举着电话,听着里面的忙音,心里一片冰凉。
我知道姐姐说的有道理。
从理性的角度看,我这个决定,愚蠢至极。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那个叫“阿秀”的名字,那句“她是不是还在等我”,像魔咒一样缠着我。
我总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就算最后证明是一场空,我也认了。
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我不想让陈德发,带着这个未解的谜团,离开这个世界。
最后,我咬了咬牙,把我爸妈留给我的一对金戒指当了。
那是我准备留给我未来儿媳妇的。
小琴知道了,跟我大吵一架,哭着说我败家,说我疯了。
我任由她打,任由她骂,一句话都没说。
等她哭累了,我才抱着她说:“媳妇,就信我这一次。”
“如果这次输了,我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她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最终还是心软了。
“你啊你,我上辈子是欠了你的。”
六
出发那天,是个阴天。
我们坐上了去南昌的绿皮火车,要从那里转车去上海。
火车上人挤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说不清的味道。
陈德发穿着我们给他买的新衣服,显得很不自在。
他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小琴晕车,吐得一塌糊涂,脸色蜡黄。
我给她喂水,给她扇风,心里五味杂陈。
我到底在做什么?
带着一个病人,一个晕车的老婆,揣着当掉传家宝换来的几千块钱,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城市,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房子”。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唐的故事。
火车咣当咣当,摇摇晃晃。
陈德发突然指着窗外一座一闪而过的化工厂大烟囱,含糊地说了一句:“像……”
“像什么?”我赶紧问。
“像……我们厂的……”他说完,又陷入了沉默。
纺织厂……烟囱……
我赶紧把这个细节记在了本子上。
到了上海,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火车停在上海南站,我们随着人流走出车站。
一股湿热的、带着一丝腥气的风迎面扑来。
眼前是高楼大厦,是川流不息的车流,是穿着时髦、步履匆匆的男男女女。
我们三个,穿着土气的衣服,背着大包小包,站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面前,渺小得像三只蚂蚁。
陈德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张着嘴,仰着头,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
“这里……就是上海?”他喃喃自语。
“是啊,爸,这就是上海。”我强打起精神,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
我们在车站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
房间小得可怜,只能放下一张床,墙壁上满是霉斑。
小琴一进屋就皱起了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她心疼钱。
安顿下来后,我拿出那个小本子,摊开在床上。
“长乐路37号,纺织厂,阿秀,栀子花。”
这就是我们全部的线索。
我看着这几个孤零零的词,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上海这么大,一条长乐路从东到西,横跨好几个区。
上哪儿去找一个二十六年前的“37号”?
七
第二天,我们开始了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我们先坐地铁到了长乐路。
这是一条很有味道的马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梧桐树,树荫下藏着各种各样的小店和老洋房。
很漂亮。
也很陌生。
陈德发走在路上,东看看,西看看,眉头一直紧锁着。
我问他:“爸,有印象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嘴里嘟囔着:“像,又不像……”
我们从长乐路的东头,一路往西走。
门牌号一个个看过去。
1号,2号,3号……
有些是商店,有些是公司,有些是紧闭着大门的私宅。
我们走了整整一个上午,腿都快断了,终于找到了“37号”。
可那是一家装修得非常现代的咖啡馆。
门口坐着喝咖啡的年轻人,和我们三个格格不入。
我硬着头皮走进去,问一个服务员:“你好,请问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那个年轻的女孩打量了我们几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戒备:“这里一直都是咖啡馆啊。”
“那……那二十多年前呢?”
“二十多年前?那谁知道啊!”她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到底要干嘛?”
我们被赶了出来,站在咖啡馆门口,像三个傻子。
希望,在这一刻,碎了一地。
小琴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国栋,算了吧,咱们回去吧。这就是个骗局。”
我看着陈德发。
他呆呆地望着那个“37号”的门牌,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
来都来了,总得有个结果。
“别急,”我安慰小琴,也安慰我自己,“门牌号可能会变,我们去派出所问问。”
我们又辗转找到了长乐路所属的派出所。
一个年轻的民警接待了我们。
听完我的叙述,他皱起了眉头,在电脑上敲了半天。
“对不起,查不到。”
“二十六年前的户籍信息,系统里很模糊。而且你提供的名字,陈德发,在我们这里没有任何记录。”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警察同志,”我急了,把本子递过去,“我们还有这些线索,纺织厂,阿秀……”
民警扫了一眼,摇了摇头:“上海叫‘阿秀’的多了去了,纺织厂也早就倒闭改制了。这没法查,真的没法查。”
他看我们一脸失望,又于心不忍,给我们指了条路。
“你们可以去附近的居委会问问,那里有些老阿姨,可能知道点情况。”
八
居委会就在派出所不远的一个弄堂里。
那是一个很小的门面,里面坐着几个正在织毛衣、嘎讪胡(聊天)的上海阿姨。
看到我们三个外地人进来,她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看着我们。
一个看起来是头头的阿姨,戴着老花镜,问我们:“你们有啥事体啊?”(你们有什么事啊?)
我连忙把我们的来意又说了一遍。
阿姨们听完,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长乐路37号?二十六年前?哦哟,辰光太久了,想不起来了。”(时间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我好像有点印象,那里原来好像是个小厂子的宿舍?”
“不对不对,是个小老板的房子,后来卖掉了。”
她们七嘴八舌,给了好几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我头都大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一直没说话的老奶奶,突然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她看起来年纪最大,头发全白了,但眼睛很亮。
“你们……你们说的人,是不是在纺织厂做工的?”她问,说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
我心里一动,赶紧点头:“对对对!奶奶,您想起来了?”
老奶奶眯着眼睛,想了很久很久。
“我想起来了……长乐路37号,以前是住过一家人……”
“男的,好像是姓林……叫林建国。就在国棉十七厂上班,是个技术员。”
林建国!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了!
这是我们得到的第一个具体的名字!
“他老婆,是叫阿秀吗?”我追问。
“对!”老奶奶一拍大腿,“就叫阿秀!长得可漂亮了,人也温柔。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叫……叫和平,林和平。”
“那他们人呢?”小琴也激动地问。
提到这个,老奶奶的脸色暗淡下来。
她叹了口气。
“作孽啊……”
“大概就是二十六七年前吧,那个林建国,在厂里出了事故,伤到了头,人就不见了。”
“有人说他死了,尸体没找到。有人说他失忆了,自己跑了。”
“他老婆阿秀,天天在家门口等啊等,眼睛都快哭瞎了。”
“等了好几年,人也熬不住了,生了场大病,就……就走了。”
“留下那个小和平,怪可怜的,后来被他舅舅家接走了。”
“那房子呢?”我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房子啊……”老奶奶说,“房子是厂里分的,人没了,按理说要收回去的。但阿秀一直住着,后来阿秀走了,和平又住着。再后来……我就搬家了,后面的事就不晓得了。”
老奶奶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陈德发,不,他应该叫林建国!
他没有说谎!
他真的在上海有家,有老婆,有儿子!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转头看向他。
他呆呆地听着,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阿秀……走了?”他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和平……我的和平……”
他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身子一软,就往地上倒去。
“爸!”
我跟小琴惊叫着,冲过去扶住了他。
九
我们在居委会阿姨们的帮助下,把林建国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医生检查后说,是情绪太过激动,加上旅途劳累,引发的暂时性休克,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下就好。
看着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脸色苍白如纸的他,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二十六年。
他的人生,被硬生生掰成了两段。
一段是上海的林建国,有妻有子,有体面的工作。
另一段是江西的陈德发,无名无姓,沉默寡言,寄人篱下。
这两段人生,哪一段才是真的?
小琴坐在旁边,默默地给他擦着汗,眼圈一直红着。
我知道,她也被这个故事打动了。
我们不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缥的房子,而是为了一个破碎的家庭,一个等了二十六年的真相。
林建国醒来后,精神好了很多。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他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了很多事。
他想起了自己在国棉十七厂当技术员,想起了自己是怎么追到厂花阿秀的。
他想起了儿子和平出生时,他高兴得三天没合眼。
他想起了家门口那棵栀子花树,每年夏天,阿秀都会摘几朵放在床头,满屋子都是香味。
他也想起了那场事故。
一个机器零件脱落,砸在了他的头上。
他只记得一阵剧痛,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有意识,人已经在一个陌生的火车站。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就那么浑浑噩噩地,一路流浪,最后被我爸捡回了家。
他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
“我对不起阿秀,对不起和平……”
“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爸爸……”
我拍着他的背,安慰他:“爸,这不怪你,都是意外。”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和平。他一定也在等你。”
出院后,我们有了新的目标:找到林和平。
居委会的老奶奶说,和平被舅舅接走了。
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打听。
这个过程,比找房子还要艰难。
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事变迁,很多老邻居都搬走了。
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长乐路附近的几个弄堂里,挨家挨户地问。
被人当成骗子,被人不耐烦地赶走,都是常有的事。
钱,也快花光了。
我们从旅馆搬了出来,住进了更便宜的、按床位收费的地下室。
每天就着白开水啃馒头。
小琴瘦了一大圈,但她一句怨言都没有。
她只是在晚上,会抱着我,小声说:“国栋,我们会找到他的,对不对?”
“对,一定会。”我抱着她,给自己,也给她打气。
就在我们快要山穷水尽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那天,我们又在一个老旧的居民楼里打听。
一个热心的上海爷叔听了我们的故事,想了半天,突然说:“你们说的那个阿秀的弟弟,是不是叫‘李阿三’?”
“我以前跟他一个单位的!后来单位解散了,他就自己搞装修去了。”
“我好像有他现在的电话!”
这位爷叔翻箱倒柜,从一个积满灰尘的通讯录里,找到了一个泛黄的手机号码。
我颤抖着手,按下了那个号码。
电话通了。
十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警惕的男声。
“喂,哪位?”
“您好,请问是李先生吗?我们想打听一个人,林和平。”
对方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冷地问:“你们是谁?找他干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把林建国的事情,用最快的速度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呼吸声明显变重了。
“你们……在哪里?”
我报了我们所在的地址。
“在原地等我,我马上过来。”
半个小时后,一辆半旧的五菱宏光停在了我们面前。
车上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脸风霜,但眉眼间,和林建国记忆中的“阿秀”,有几分相似。
他就是李阿三,林和平的舅舅。
他上下打量着我们,最后,目光落在了林建国的身上。
他死死地盯着林建国,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怀疑,还有一丝……怨恨。
“真的是你……林建国?”他试探着问。
林建国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叫了一声:“阿三……”
李阿三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冲上来,一把揪住了林建国的衣领。
“你这个王八蛋!你还知道回来!”
“你知不知道我姐是怎么死的?她到死都睁着眼睛,嘴里还念着你的名字!”
“你知不知道和平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从小被人指着鼻子骂是没爹的野孩子!”
“你跑哪儿去了?你死哪儿去了!”
他一拳一拳地捶打着林建国的胸口,与其说是在打他,不如说是在发泄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痛苦。
林建国不躲不闪,任由他打,只是一个劲地流泪,嘴里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跟小琴想去拉架,又觉得无从下手。
这是他们家积攒了二十六年的恩怨。
最后,还是李阿三自己打累了。
他松开手,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哭声在老旧的弄堂里回荡,听得人心碎。
等他情绪平复了一些,他才擦干眼泪,站起来,对我们说:“上车吧,我带你们去见和平。”
十一
车子在上海的街巷里穿行。
李阿三一边开车,一边给我们讲了这些年的事。
阿秀去世后,他把和平接到了自己家。
他自己当时也刚结婚,条件不好,一家人挤在十几平米的亭子间里。
和平从小就懂事,不吵不闹,学习很用功。
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在一家外企当程序员。
几年前,他用自己攒的钱,加上舅舅的资助,在郊区贷款买了套小房子,结了婚,现在孩子都两岁了。
“那……长乐路那套房子呢?”我忍不住问。
李阿三叹了口气:“那房子,早就不是我们的了。”
“我姐走后,厂里就要收房。我跟他们闹了好几次,才多宽限了几年。”
“后来和平长大了,要上学,户口要迁出来,那房子,就彻底还给厂里了。”
“再后来,那一带拆迁改造,原来的房子早就没了,盖了新的商品房。”
原来是这样。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有点失落,但更多的是释然。
寻找的终点,不是一套价值连城的房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偷偷看了一眼小琴,她也正看着我,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半点失望。
车子开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在一个看起来很新的小区门口停下。
“到了,和平就住这里。”李阿三说。
他领着我们,走进一栋高层。
电梯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林建国的手心全是汗,他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像个即将接受审判的犯人。
电梯在23楼停下。
李阿三走到一扇门前,按下了门铃。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简单的T恤和家居裤,看起来斯斯文文。
他的脸……
当我看清他脸的那一刻,我彻底愣住了。
那张脸,除了更年轻,更白净,几乎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就像是……照镜子一样。
他也看到了我,同样愣住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不解。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我身后的林建国身上。
父子俩,隔着二十六年的时空,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十二
“和平……”
林建国颤抖着,叫出了那个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
林和平的身体僵住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只是看着林建国,眼神里有陌生,有困惑,有探究,还有一种被深深埋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
“舅舅,这……这是……”他转头看向李阿三,声音沙哑。
李阿三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说:“和平,他……是你爸。”
“我爸?”林和平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重锤击中,“我爸……不是早就……”
“他没死。”李阿三说,“他当年出了意外,失忆了,流落到了外地。现在,他想起来了,回来找你了。”
林和平的目光,再次回到了林建国的脸上。
他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地,端详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似乎想从这张苍老的、布满风霜的脸上,找出一点点童年记忆中的影子。
突然,林建国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半旧的、洗得发白的手帕。
手帕的一角,绣着一朵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栀子花。
“这是……你妈妈绣的。”林建国把手帕递过去,手抖得不成样子,“她说,栀子花,就是‘只等你’……”
看到那块手帕,林和平的防线,在瞬间崩溃了。
他记得这块手帕。
他记得小时候,妈妈总是在夏天,把这样的手帕塞在他的口袋里。
上面有阳光的味道,有妈妈的味道,还有栀子花的味道。
他更记得,妈妈临终前,就是攥着这样一块手帕,一遍遍地喊着爸爸的名字。
“爸……”
一声迟到了二十六年的呼唤,终于从林和平的喉咙里,冲了出来。
他再也控制不住,冲上去,一把抱住了林建国。
父子俩,抱头痛哭。
所有的隔阂,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等待和委屈,都在这一刻,消融在了泪水里。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小琴依偎在我身边,早已哭成了泪人。
我看着林和平,这个和我有着几乎相同面孔的“兄弟”,心里百感交集。
我们流着相同的血,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命运,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十三
林和平的妻子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孩子。
她看到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和平擦干眼泪,向她解释了这一切。
这个善良的女人,没有丝毫的嫌弃和不解,她只是走上前,对着林建国,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爸,欢迎回家。”
一句“欢迎回家”,让林建国哭得更厉害了。
他终于回家了。
尽管这个家,已经不是长乐路37号,阿秀也不在了。
但他的根,在这里。
那天晚上,我们留在了林和平家。
这是一个很温馨的小家,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墙上挂着林和平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他,笑得很灿烂。
旁边,还挂着一张小小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那是林建国和阿秀的合影。
照片里的林建国,英气勃发。阿秀依偎在他身边,笑靥如花。
林建国站在这张照片前,看了很久很久。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照片上阿秀的脸,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物是人非。
这四个字,是世界上最残忍的词语。
晚饭是林和平的妻子做的,很丰盛。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
林和平不停地给林建国夹菜,问他在江西这些年的生活。
林建国说得很简单,只说我们一家对他很好。
说到我爸妈,他又流泪了。
“老哥老嫂子,是我的救命恩人,这辈子,我做牛做马都报答不了。”
然后,他看着我,又看着林和平,说:“现在,我有两个儿子了。”
我跟林和平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吃完饭,林和平把我叫到了阳台。
他递给我一支烟。
“谢谢你。”他由衷地说,“谢谢你把我爸送回来。”
“他也是我爸。”我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我看着这个城市的万家灯火。
“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都是一家人。”
我们两个“兄弟”,就这么站着,抽着烟,一时无话。
我们有太多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的过去,毫无交集。
我们的未来,却因为一个父亲,被强行捆绑在了一起。
“以后……有什么打算?”林和平问。
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是啊,以后呢?
林建国,是回到上海,和亲生儿子一起生活?
还是回到江西,那个他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地方?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选择,对他来说,太难了。
十四
我们在上海又待了两天。
这两天,林和平请了假,带着我们,也带着林建国,去了很多地方。
他们去了国棉十七厂的旧址,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创意园区。
他们去了阿秀的墓地。
林建国跪在墓碑前,长跪不起,哭得像个孩子。
他对阿秀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说他对不起她,让她等了那么久。
他说他很想她,做梦都想。
他说和平长大了,很出息,娶了个好媳D妇,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孙子,让她放心。
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朵已经有些蔫了的栀子花,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
那是他在小区楼下摘的。
看着这一幕,我的心都碎了。
我们,也终于要走了。
临走的前一晚,林建国把我们三个,叫到了他的房间。
他先是对着我和小琴,深深地鞠了一躬。
“国栋,小琴,大恩不言谢。你们一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以后,我还是你们的爸。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认你们这个儿子、这个儿媳妇。”
我跟小琴赶紧扶住他:“爸,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然后,他转向林和平。
“和平,爸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没了爹。”
“爸没能看着你长大,是你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现在,爸回来了,但爸……不能留在这里。”
林和平急了:“爸,为什么?这里才是你的家啊!”
林建国摇了摇头,眼圈红了。
“这里是我的根,但江西,是我后半生扎下的土。”
“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六年,那里有我的恩人,有我的邻居,有我的……另一个儿子。”
“你已经成家立业了,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再来打扰你。”
“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哽咽,“我一看到你,就会想起你妈妈,我心里……疼……”
“江西那个小地方,虽然穷,但清净。我回那里,心里能安生一点。”
“你放心,爸每年都会来看你,看孙子。等你们有空,也带着孩子,回江西来看看我。”
“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这是林建国做出的决定。
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决定。
他选择回到那个他更熟悉,也更能让他内心平静的地方。
林和平哭了,他想挽留,但看着父亲坚决而又悲伤的眼神,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是父亲用二十六年的痛苦,换来的选择。
他必须尊重。
十五
回程的火车上,气氛和来时完全不同。
林建国还是坐在窗边,但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和迷茫。
那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坦然。
他的人生,终于完整了。
小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得很沉。
这些天,她太累了。
我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想着这趟荒唐又真实的上海之行。
我们没有找到想象中的房子,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财富。
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甚至当掉了传家宝。
从世俗的角度看,我们输得一败涂地。
但,我们真的输了吗?
我找到了一个“兄弟”。
我的“二爸”,找到了他的名字,他的过去,他的根。
一个破碎了二十六年的家庭,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重新连接了起来。
这难道,不比一套房子,更珍贵吗?
回到家,姐姐陈国慧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消息,竟然主动上门了。
她看到林建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撇了撇嘴。
“哟,回来了?上海的房子呢?发财了?”话里带着浓浓的讽刺。
我懒得跟她解释。
林建国却很平静地对她说:“国慧,谢谢你。这些年,也让你操心了。”
姐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和清醒搞得有点不知所措,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房子没了,但我找回了儿子。”林建国说,“以后,我就是林建国了。”
“国栋和和平,都是我的儿子。你们,也是我的闺女和儿子。”
姐姐看着眼前这个不再沉默、眼神清亮的“父亲”,一时语塞,最后悻悻地走了。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五金店的生意,还是那样半死不活。
我每天还是要为柴米油盐发愁。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林建国不再是那个沉默的“老默”。
他会主动跟街坊邻居打招呼,会跟我们聊聊天。
他会给我们讲他年轻时候在上海的故事,讲国棉十七厂,讲阿秀,讲和平小时候的趣事。
他的脸上,有了笑容,有了生气。
他不再是一个影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和林和平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们每周都会通电话,聊聊各自的生活,聊聊父亲的身体。
国庆节的时候,他真的带着老婆孩子,来江西看我们了。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带着各自的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那场面,有点滑稽,又有点温馨。
我的儿子,和他的儿子,两个小家伙,很快就玩到了一起,追逐打闹,咯咯地笑。
林建国坐在院子里,看着这幅景象,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满足的笑容。
阳光洒在他的白发上,温暖而祥和。
我突然明白了。
我们当初去上海寻找的,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一套房子。
那是一个家。
一个完整的、有根的、充满了爱和牵绊的家。
现在,我们找到了。
它不在上海,也不在江西。
它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本文标题:上海阿姨拥有90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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