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收回儿子别墅
离婚证拿到手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
不大,就是那种黏黏糊糊的毛毛雨,像一张怎么也挣脱不开的网,把整个世界都罩在里面。
那本暗红色的、崭新得有些刺眼的小本子,躺在我冰凉的手心里,边缘锋利得像一把小刀。
工作人员的声音很公式化,听不出什么情绪,大概是见得多了。
他说:“好了,从法律上讲,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没有关系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陈瑞,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
我们俩站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着淡淡烟草味的洗衣液味道。
可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比银河还宽的河。
走出民政局大门,那股湿冷的空气立刻钻进我的领口。
我没带伞。
陈瑞也没带。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帮我挡一下头顶的雨丝,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垂了下去。
那个动作,像一个慢镜头,在我眼前定格。
曾经,只要是下雨天,他的外套永远是我的伞。
如今,连伸一下手,都成了僭越。
“我送你回去吧?”他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Gas的沙哑。
我摇了摇头。
回去?回哪里去?
我们那个被他的家人塞得满满当当的“家”吗?
我看着他,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狼狈,也有几分……陌生。
“陈瑞,”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我们之间,真的结束了。”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我知道。”
“所以,有些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震惊和不可思议,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我没再看他,转身走进雨里。
雨水很快就打湿了我的脸,凉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我没有回家,而是打车去了“蔚蓝海岸”。
那是我结婚时,我爸妈给我的嫁妆。
十套联排别墅,占据了整个小区最好的一片位置,面朝一片人工湖,背后是高尔夫球场。
当初我爸的意思是,给我当个念想,也算是一份底气。
他说:“闺女,钱和房子给不了你幸福,但能让你在不幸福的时候,有离开的底气和资本。”
那时候,我枕在陈瑞的臂弯里,听着这话,只觉得我爸太多虑了。
我和陈瑞那么相爱,怎么会不幸福呢?
我甚至还笑着跟我爸说:“爸,您这哪是嫁女儿,您这是在搞房地产开发啊。”
陈瑞当时就站在我爸面前,脸涨得通红,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个劲儿地保证,说他这辈子一定会对我好,比这些房子加起来都好。
他的眼睛那么亮,那么真诚,像淬了星光。
我相信了。
可现实呢?
现实就是,这十套别墅,成了他整个家族的免费福利院。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保安还是那个老李。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赶紧从亭子里跑出来,给我敬了个礼。
“太太,您回来了。”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看着我浑身湿透的样子,有些欲言又止。
“太太,您没带伞啊?要不我给您找一把?”
“不用了,李师傅,谢谢你。”
我径直往里走。
脚下的路是昂贵的青石板铺的,雨水一打湿,就泛着幽幽的光,像一块块墨玉。
路两旁是我亲手设计和挑选的植物。
法国的梧桐,日本的早樱,还有大片大片的鸢尾和薰衣草。
我曾经幻想过,春天的时候,樱花盛开,我和陈瑞牵着手在花瓣雨里散步。
夏天,鸢尾和薰衣草开成紫色的海洋,我们就在湖边烧烤,看孩子们追逐打闹。
秋天,梧桐叶落得满地金黄,踩上去沙沙作响。
冬天,壁炉里燃着火,我们裹着毯子,在落地窗前看雪。
多美啊。
可是,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样呢?
大概是从他妈妈,我的前婆婆,第一次住进来开始吧。
那时候,我们刚结婚半年。
她说老家的房子潮,她腰不好,想来城里住一阵子,养养身体。
陈瑞跟我商量,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当时怎么想的?
我觉得,这是应该的。
他是独子,孝顺母亲是天经地义。
于是我高高兴兴地把她接了过来,住进了我们隔壁那栋别墅。
那栋别墅,本来我是打算留给我爸妈偶尔过来小住的。
婆婆刚来的时候,对我特别好。
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嘘寒问暖,把我照顾得像个女王。
她总是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家陈瑞能娶到你,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被她哄得晕头转向,觉得全天下的婆婆都像她这么好,那我真是太幸运了。
可这份幸运,没持续多久。
一个月后,他爸也来了。
理由是,不放心老伴一个人在外面。
行,也住下吧,反正房子多。
又过了两个月,他大姐一家三口来了。
理由是,外甥要转到市里来上学,没地方住,暂时借住一下。
陈瑞再次跟我商量,脸上写满了为难。
他说:“就住到孩子上学安顿好,很快就走。”
我看着他疲惫的脸,心软了。
我想,谁家还没点难处呢?能帮就帮一把吧。
于是,第三栋别墅,也住了人。
可这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紧接着,他二姐一家,他叔叔一家,他堂弟,他表妹……
理由五花八门。
找工作的,看病的,躲债的,甚至还有纯粹就是来城里见见世面的。
短短两年时间,十套别墅,除了我们自己住的那一套,剩下九套,全都被他的亲戚们塞满了。
整个“蔚蓝海岸”最安静的区域,变成了他们家的“陈家大院”。
我亲手种下的那些名贵花草,很多都被他们拔了,种上了大葱、辣椒和韭菜。
草坪上晾着五颜六色的被单和裤衩,像万国旗一样迎风招展。
曾经优雅宁静的湖边,一到晚上就支起桌子打麻将,吆五喝六,吵得人脑仁疼。
我跟陈瑞提过。
第一次,他跟我道歉,说他会去沟通。
第二次,他叹着气说,都是亲戚,不好撕破脸。
第三次,他开始不耐烦,说我太计较,不够大度。
“不就是几套空房子吗?让他们住一下怎么了?你家那么有钱,还在乎这点东西?”
我记得他说这话时,我心口猛地一抽,像被针扎了一下。
空房子?
那是我父母给我的爱和底气,不是收容所。
我们的争吵越来越多。
从别墅的使用权,到他们亲戚无休止的索取。
今天他大姐找我要钱给孩子报补习班。
明天他堂弟看上了我的车,想借去开开。
后天他妈妈又暗示我,说他二姐夫的厂子周转不灵,看我能不能帮衬一下。
我感觉自己不像这个家的女主人,更像一个自动提款机。
而陈瑞,永远都站在“他们”那一边。
他总是说:“都是一家人,别分那么清。”
一家人?
我终于明白,在他的世界里,他的父母,他的姐姐,他的叔叔堂弟,那十六口子人,才是“一家人”。
而我,不过是一个碰巧拥有十套别墅的外人。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怀孕了。
孕早期反应很大,吃什么吐什么。
医生说要静养,要吃清淡有营养的东西。
可家里呢?
婆婆每天炖的汤,都是给她孙子外孙准备的,油腻得不行。
我说我想吃点水果,她就说那东西太凉,对孩子不好。
我想出去散散步,他大姐就说外面车多危险,万一磕了碰了怎么办。
她们用“为你好”的名义,把我圈禁在那栋房子里。
而她们自己的孩子,却在我的花园里追逐打闹,把我刚冒芽的玫瑰踩得稀巴烂。
有一次,我孕吐得实在难受,没胃口吃饭。
婆婆就在饭桌上阴阳怪气地说:“真是金贵命,怀个孩子就这么娇气。想当年我怀陈瑞的时候,还在地里割麦子呢!”
她那几个妯娌也跟着附和。
“就是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太不能吃苦了。”
“嫂子你就是太好脾气了,才把她惯成这样。”
整个饭桌上,十六口人,没有一个人为我说一句话。
我看向陈瑞,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他却把头埋在碗里,假装没看见。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我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他爱我,或许是真的。
但他更爱他的家人,或者说,他更害怕辜负他家人的期望。
为了他所谓的“孝顺”和“家族和睦”,他可以牺牲我的一切,我的感受,我的尊严,甚至我们未出生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吐得昏天暗地,最后晕倒在了卫生间。
送到医院,孩子没保住。
医生说,是情绪波动太大,加上营养不良。
我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看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陈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可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了。
出院后,我提出了离婚。
他不同意。
他的家人更不同意。
婆婆甚至跪下来求我,说她知道错了,求我再给陈瑞一次机会。
他大姐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心真狠,陈家到底哪里对不起我了。
他们轮番上阵,软的硬的,哭的闹的。
那场面,真可笑。
他们不是怕我离开陈瑞,他们是怕我收回那十套别墅,怕他们失去现在这种不劳而获的安逸生活。
我谁也没理,直接找了律师。
官司打了半年。
这半年里,我搬了出去,一个人住。
我拉黑了他们所有人的电话。
我开始重新画图,工作,健身,旅行。
我努力地把那个破碎的自己,一点一点地粘起来。
今天,终于结束了。
……
思绪被一阵尖锐的争吵声拉回。
我已经走到了别墅区的中心。
声音是从中间那栋最大的别墅里传出来的,也就是我们曾经的“婚房”。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门没锁。
客厅里,乱得像个垃圾场。
沙发上堆满了衣服,茶几上是吃剩的零食和外卖盒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混杂着油烟味和汗味的奇怪气味。
十六口人,一个不少,全都在。
他们分成两派,正吵得不可开交。
一方是我前婆婆和她两个女儿,另一方是陈瑞的叔叔和堂弟。
吵架的内容,无非是谁家多用了一度电,谁家多吃了一块肉。
真是……一地鸡毛。
我的出现,像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我身上。
他们的眼神里,有惊讶,有心虚,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还是前婆婆最先反应过来。
她脸上立刻堆起一个夸张的笑容,朝我走了过来,热情得好像我们昨天还在一起吃饭。
“哎呀,是小雅回来了!快进来,外面下雨,都淋湿了吧?快坐快坐。”
她想来拉我的手,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还是他大姐反应快,立刻打圆场。
“妈,你看你,小雅刚回来,肯定累了,你让她先歇歇。”
她一边说,一边给我使眼色。
我没理她。
我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客厅里的每一个人。
他们曾经都是我笑脸相迎的“家人”。
如今在我眼里,却像一群闯入我花园的蝗虫。
“我今天来,是来拿回我的东西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几秒钟后,前婆婆“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然后,她开始嚎啕大哭。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给他娶了媳妇,本以为可以享福了,结果……结果人家现在要赶我们走啊!我们这孤儿寡母的,以后可怎么活啊!”
她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捶得砰砰作响。
那演技,不去拿个奥斯卡都屈才了。
她这么一哭,他大姐二姐也立刻跟上了。
一个抱着她妈的胳膊哭,一个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这个女人心怎么这么毒!我们家陈瑞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刚跟他离了婚,就要把我们都赶出去!你让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住到哪儿去?睡大马路吗?”
“就是!当初要不是你,我们家陈瑞能跟你结婚吗?你现在倒好,过河拆桥!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她们的声音又尖又利,像一把把锥子,往我耳朵里钻。
我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甚至还有点想笑。
我掏出手机,点开了录音功能。
然后,我走到那个骂我最凶的,陈瑞的大姐面前。
“你说,陈瑞是为了什么跟我结婚的?”我平静地问她。
她被我问得一愣,随即梗着脖子喊道:“当然是因为他爱你!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是吗?”我笑了,“我怎么记得,当初你们全家都快破产了,是我爸,看在陈瑞的面子上,给你们家公司注资了五百万,才让你们缓过劲来的。这事儿,你不会忘了吧?”
她脸色一白。
“我还记得,你儿子上那个所谓的贵族学校,每年三十万的学费,是我交的。你老公做生意赔了钱,欠了一屁股债,是我拿钱给他还的。你身上这件香奈儿的外套,也是我去年过生日,顺手给你买的。这些,你都忘了吗?”
我每说一句,她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到最后,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又看向那个哭天抢地的婆婆。
“您也别哭了,哭坏了身体不值得。”
“您两年前做了个心脏搭桥手术,花了四十多万,是我付的钱。您每个月吃的那些进口药,一瓶就要好几千,也是我托人从国外买的。您说,您这孤儿寡母的,要是没了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我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像一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整个客厅,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雨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我不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离了婚的女人,而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恶鬼。
“这些房子,房产证上写的都是我的名字。是我结婚前的个人财产。”
“当初让你们住进来,是情分。现在请你们搬出去,是本分。”
“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我是在通知你们。”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把我的房子,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然后,滚出去。”
我说完最后三个字,感觉心里积压了两年多的那口恶气,终于吐了出来。
真痛快。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是陈瑞的堂弟,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平时不怎么说话。
“嫂子……不是,姐……我们搬出去,能去哪儿啊?”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脸上,满是迷茫和无助。
我心里忽然涌上一丝怜悯。
但很快,这丝怜悯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我不是救世主。
我连自己都还没救明白呢。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雨还在下。
但我觉得,我心里的那片天,好像要晴了。
我以为事情会很麻烦。
毕竟,要让十六个已经住习惯了的人搬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报警,或者再次起诉的准备。
可没想到,过程出奇的顺利。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物业老李的电话。
他说,陈家的人,正在陆陆续续地往外搬东西。
家具,电器,锅碗瓢盆,甚至连我种在花园里的几颗葱,都被他们连根拔起带走了。
“那场面,就跟鬼子进村一样。”老李在电话里咂着嘴说。
我听着,没什么感觉。
只要他们肯走,房子就算被他们搬空了,我也认。
第三天,我又接到了老李的电话。
他说,人都走光了。
“太太,您要不要过来看看?”
“好,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开车再次来到“蔚蓝海岸”。
这一次,天晴了。
雨后的天空,像被洗过一样,蓝得透亮。
阳光照在湿漉漉的树叶上,闪着金色的光。
空气里,是青草和泥土的清香。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
小区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我走到那十套别墅前。
大门都敞开着。
我一栋一栋地走了进去。
里面,果然被搬得空空荡荡。
除了那些搬不走的硬装,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墙上,还留着他们挂照片时钉的钉子眼。
地板上,有拖拽家具时留下的划痕。
厨房的抽油烟机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油垢。
我亲手挑选的,从意大利进口的白色纱质窗帘,被染上了不知名的黄色污渍,皱巴巴地挂在那里,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我最心疼的,是那个花园。
我种的那些花,全都没了。
鸢尾,薰衣草,玫瑰,月季……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菜地。
地里还残留着一些烂菜叶子,散发着一股腐烂的酸臭味。
唯一幸存的,是院子角落里的那棵紫藤。
那是我和陈瑞刚搬进来时,一起种下的。
那时候,它还只是一株小小的树苗。
陈瑞挖的坑,我扶着树苗,他一铲一铲地填土。
我们还一起给它浇水。
阳光下,他的侧脸,他的笑容,都那么好看。
他说:“等它长大了,就会开出好多好多紫色的花,像瀑布一样,肯定很美。”
他说:“以后,我们就在这棵紫藤花下,荡秋千,喝下午茶,看着我们的孩子慢慢长大。”
他说……
他说的那些话,还言犹在耳。
可如今,物是人非。
那棵紫藤,倒是长得很好。
枝繁叶茂,爬满了整个墙壁。
只是因为没人修剪,长得有些张牙舞爪,甚至有些……狰狞。
它把旁边的一棵小桂花树,都给缠死了。
我看着那棵死去的桂花树,心里忽然一阵发紧。
这不就像我和陈瑞的婚姻吗?
被他那些盘根错节的亲情,活活地给缠死了。
我站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太阳落山,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拿出手机,打给了我的助理。
“帮我找一个最好的园艺设计团队,还有最好的装修公司。”
“我要把这里,重新变回它应该有的样子。”
“不,要比原来,更美。”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几乎天天都泡在工地上。
我亲自画了设计图。
十套别墅,我打通了九套。
我把它们改造成了一个集画廊、书吧、咖啡厅、陶艺馆、花店于一体的,开放式的艺术空间。
剩下的那一套,最大的一套,我留给了自己。
我把原来的装修全部敲掉,重新设计。
我喜欢的极简风,大面积的留白,配上原木色的家具。
我凿开了一整面墙,换成了巨大的落地玻璃。
这样,我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外面的阳光和花园。
哦,对了,还有花园。
我请来的园艺团队,是国内最顶尖的。
我们一起,把那个被毁掉的菜园子,重新变成了一个梦幻花园。
我们种下了更多的花。
四季的,不同颜色的。
我们还修了一个玻璃花房,里面养满了各种珍奇的热带植物。
那棵野蛮生长的紫藤,也被我们精心修剪过。
它依然很美,但不再具有攻击性。
它旁边那棵死去的桂花树,被我们移走了。
在原来的位置上,我们种下了一棵银杏。
园艺师说,银杏长得很慢,但是,它能活很久很久,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它象征着坚韧和永恒。
我很喜欢这个寓意。
三个月后,一切都完工了。
我给这个地方,取名叫“拾光”。
拾起旧时光,也开启新时光。
开业那天,我没有搞任何仪式。
只是在门口立了一块小小的牌子,写着“拾光花园,欢迎回家”。
我以为,会很冷清。
可没想到,来的人,络-绎-不-绝。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牵着手,来这里晒太阳,看书。
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来这里画画,做陶艺。
有穿着时尚的情侣,来这里喝咖啡,拍照打卡。
花园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我坐在自己那栋房子的落地窗前,看着眼前这一切,忽然就笑了。
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我以为,我失去了一个家。
可现在,我好像拥有了一个更大的家。
这里面,有阳光,有花香,有书香,有咖啡香。
有陌生人的善意,有孩子们的笑脸。
真好。
“拾光”很快就成了这个城市的网红打卡地。
很多人都知道,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很有故事的女同学。
但没人来打扰我。
他们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里的美好。
我也渐渐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每天早上,在鸟鸣声中醒来。
然后去花园里,修剪花草。
上午,在画室里画画。
下午,坐在书吧里,看一本书,喝一杯手冲咖啡。
晚上,偶尔会和花店的小姑娘,一起研究插花。
日子过得平静,而又充实。
我以为,我和陈瑞,以及他的那一家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可我忘了,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小。
那天下午,我正在玻璃花房里,给一盆新到的兰花换土。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小姑娘,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老板,不好了,外面……外面有人闹事。”
我眉头一皱。
“怎么回事?”
“有个女人,带着一个老太太,非要闯进来,说要找你。我们的保安拦着,她们就在门口又哭又骂,好多人都围着看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擦了擦手,走了出去。
刚走到大门口,就听到了熟悉的、尖锐的叫骂声。
“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这里是我弟媳妇开的!也就是我开的!你们这些看门狗,给我滚开!”
果然是她。
陈瑞的大姐。
她身边,还站着那个曾经跪在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前婆婆。
她们俩,都比以前憔悴了不少。
穿着打扮,也远不如从前光鲜。
她们周围,围了一大圈人,指指点点的。
保安小张,一个刚退伍的小伙子,涨红了脸,拦在她们面前。
“两位女士,这里是私人地方,你们没有预约,不能进去。”
“什么私人地方!我说了,这是我家的!你耳朵聋了吗?”
陈瑞的大姐,像个泼妇一样,伸手就要去抓小张的脸。
“住手!”
我冷冷地喝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我。
陈瑞的大姐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眼睛里迸发出一阵怨毒的光。
“好啊你个小贱人!你还敢出来!我以为你这辈子都要当缩头乌龟呢!”
她张牙舞爪地就要朝我扑过来。
小张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她。
前婆婆也在这时候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又开始哭嚎。
“小雅啊!我的好儿媳!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陈瑞他……他快不行了啊!”
我浑身一震,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你说什么?”
“陈瑞他……他得了肝癌,晚期……医生说,没几天了……”
前婆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小雅,我求求你了,你就去看他一眼吧,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肝癌?
晚期?
怎么会?
他才三十出头啊。
我们离婚,也才不过半年时间。
怎么会这样?
周围的议论声,叫骂声,哭喊声,仿佛都离我远去了。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女人。
一个是我曾经真心当做亲姐姐对待的人。
一个是我曾经努力想要孝顺的母亲。
她们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嚣张和算计。
只剩下,绝望和祈求。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很没意思。
我争赢了又怎样?
我守着这十套别墅,守着这个“拾光花园”,又怎样?
那个我曾经爱过的男人,那个和我一起种下紫藤花的男人,他快要死了。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在哪个医院?”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我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躺在里面的陈瑞。
他瘦得脱了形。
脸颊深陷,皮肤蜡黄。
如果不是那依稀熟悉的轮廓,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他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呼吸很微弱。
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着一条平缓的曲线。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妈妈和他姐姐,跟在我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脚步声,惊醒了他。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我,浑浊的眼珠,亮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
那个笑容,很虚弱,却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重叠在了一起。
“你来了。”
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一样,嘶哑难听。
我点点头,走到他床边。
“嗯,我来了。”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
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上一次,是在我流产的手术室外。
这一次,是在他临终的病床前。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说,“是我,对不起你。”
如果,当初我能再强势一点。
如果,当初我能早一点,把他从那个家庭的泥潭里,拉出来。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摇了摇头,费力地抬起手,想要帮我擦眼泪。
可他的手,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赶紧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干瘦,像一截枯木。
“不怪你……”他说,“是我……是我没用……”
“我没能……保护好你……也没能……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我活该……这是我的报应……”
他的眼角,也滑下了一滴泪。
“别说了。”我哽咽着,“都过去了。”
“过不去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不舍,“小雅……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我只要你……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旁边的仪器,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他妈妈和他姐姐,尖叫着扑了过来。
医生和护士,也冲了进来。
病房里,乱成一团。
我被挤到了外围。
我看着医生在给他做心肺复苏。
看着那条曲线,在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之后,最终,变成了一条直线。
耳边,是他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的世界,却一片寂静。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雨天。
那个我们走出民政局的下雨天。
他伸出手,想为我挡雨,却又缩了回去。
如果那时候,我没有转身就走。
如果那时候,我能拉住他的手。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陈瑞的葬礼,很简单。
我以朋友的身份,参加了。
他的那些亲戚,一个都没来。
听说,陈瑞生病后,需要一大笔钱做治疗。
他妈妈和他姐姐,去找那些亲戚借钱。
可那些曾经受过我们恩惠的人,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一点关系。
树倒猢狲散。
真是讽刺。
葬礼结束后,他妈妈叫住了我。
她给了我一个盒子。
“这是陈瑞留给你的。”
她说这话时,眼神很平静,没有了之前的怨恨和祈求。
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画稿。
画的,全都是我。
看书的我,画画的我,在花园里浇花的我,睡着了的我……
每一张画的右下角,都写着日期。
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一直到我们离婚的前一天。
整整五年。
画稿的下面,还有一封信。
信的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是他在病重时写的。
信很短。
“小雅,吾爱:
见字如面。
原谅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敢这样称呼你。
这辈子,我亏欠你太多。
如果有来生,换我来守护你。
我不要你的十套别墅,我只要你。
陈瑞 绝笔”
我拿着那封信,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一直以为,是我们之间的爱,被那些现实的鸡零狗碎,消磨殆尽了。
可我忘了,爱,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
是两个人,用尽全力,去对抗全世界。
而我们,还没来得及并肩作战,他就先缴械投降了。
我恨过他。
恨他的懦弱,恨他的愚孝,恨他的不作为。
可直到他死,我才发现。
原来,我心底里,一直都还爱着他。
只是这份爱,被太多的失望和委屈,掩埋了。
……
日子,还在继续。
“拾光花园”,也越来越好。
我把陈瑞的那些画,都装裱了起来,挂在了画廊最显眼的位置。
我给这个画展,取名叫“一个人的情书”。
很多人来看展。
他们站在画前,久久不愿离去。
有个小姑娘问我:“姐姐,画里的这个人,是你吗?”
我笑着点点头。
她又问:“那画画的人呢?他一定很爱你吧?”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是啊,他很爱我。”
“那他现在在哪里呀?”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那棵银杏树,又长高了一些。
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不远处,那棵紫藤花,开得正盛。
一串串紫色的花穗,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风一吹,花香四溢。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午后。
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站在紫藤花下,回头对我笑。
他的眼睛里,有星辰,有大海。
还有,满满的,一个我。
“他啊,”我收回目光,笑着对小姑娘说,“他变成了一颗星星,住在了天上。”
“他会在天上,一直,一直地看着我。”
是啊。
他会在天上看着我。
看着我,带着他那一份爱,好好地,认真地,活下去。
活成,他最想看到的样子。
活成,我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后来,我把“拾光花园”的一部分,改造成了一个公益基金会。
专门用来资助那些,有才华,但家境贫困的艺术生。
也用来帮助那些,像陈瑞一样,被原生家庭拖累,却无力反抗的年轻人。
我希望,这个世界上,能少一些像我们这样的遗憾。
基金会成立那天,陈瑞的妈妈和他姐姐也来了。
她们俩,把陈瑞留下的那一点点遗产,全都捐了出来。
虽然不多,但那是她们的全部了。
我们三个人,站在“拾光花园”的门口,相视一笑。
过往的种种,恩恩怨怨,仿佛都随着那天的风,烟消云散了。
我们没有成为婆媳,没有成为姑嫂。
最终,却以另一种方式,和解了。
真好。
生活,就像我那个被毁掉又重建的花园。
总会有一些突如其来的风雨,把它弄得一团糟。
但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还有勇气。
你总能,亲手把它,重新变回你喜欢的样子。
甚至,比原来,更美。
现在的我,每天都活在花香和书香里。
活在孩子们的笑声和陌生人的善意里。
我一个人,也活成了一支队伍。
我不再需要谁的保护,也不再是谁的附庸。
我就是我。
是“拾光花园”的主人。
是我自己人生的,女王。
偶尔,在某个安静的午后,我还是会想起陈瑞。
想起他笑起来的样子。
想起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
想起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过的那些情话。
心里,还是会有一丝丝的疼。
但,也仅仅是疼一下而已。
就像被针,轻轻地,扎了一下。
然后,我会抬起头,看看天。
天很蓝,云很白。
阳光,很好。
我知道,他在看。
我对他笑笑,然后转身,继续去浇我的花。
生活,还要继续。
路,还很长。
而我,会带着我所有的爱,和所有的伤疤,勇敢地,走下去。
一个人,也要活得,热气腾腾。
本文标题:父母收回儿子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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