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讨伐颛臾这事,发生在鲁哀公十年孔子晚年回到鲁国以后。


  《论语·季氏》: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 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


  当时有个时代背景,就是在此之前鲁国便频繁与作为鲁国附庸的东夷邾国作战。鲁哀公元年(公元前494年)开始,到鲁哀公八年(前487年),光是与邾国的武装冲突就发生了五次(程石泉:《论语读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92—293页)。对同样属于附庸的东夷小邦颛臾用兵,也是在这一背景下展开的。


  这一系列的折腾,其实也正是发生在季氏走向了极度衰败的时候。这次讨伐颛臾后,短短数十年时间内,这个在鲁国政坛上执牛耳多年的强盛世卿,迅速地走向了灭亡,时间当在鲁元公(前429—前408年)时期(何怀宏:《世袭社会:西周至春秋社会形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22页)。


  可以说,季氏的此次军事行动,正是极度衰败后奋力挣扎,以图挽回颓败之势的最后努力。但这一努力,不但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反而可能激化内部的矛盾。正如孔子所说“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颛臾是古老的“神守国”

  颛臾,是山东土著的风姓之邦。位于现在山东省平邑县东柏林镇固城村,故城遗址接近正方形,南北长600米,东西长550米。考古发掘显示,颛臾所在的柏林镇一带在新石器时代的大汶口、龙山时期就有丰富的文化遗存(山东省平邑县博物馆:《山东省平邑县新石器时代遗址调查》,载《华夏考古》2001年3期,第15页)。这些考古证据表明颛臾古国具有悠久的历史,是山东地区的东夷原住民。但这个小国虽然古老,规模却并不大,一个正方形的小城,也就几个足球场那么大一点。


  从周人早期伐商和东征,并经营“东土”秩序开始,就尊重颛臾等东夷原住民小邦,让其继承古代传统,作为“东蒙主”祭祀蒙山。在蒙山南的蒙阳河东岸,就有颛臾祭祀蒙山的夯土古祭坛遗址,在“学大寨”时期被平毁。1960年代在蒙山周边,也还发现有一些遗迹与青铜器(顾向明:《余子氽鼎与先秦蒙山祭祀新探》,载《临沂大学学报》2021年5期,第69—70页)。


  章太炎和杨向奎都认为,颛臾和任、宿、须句等专门祭祀济水、蒙山的小国正是文献中古老的“神守国”,其特点是十分古老,数目众多,且不设兵力,并因祭祀山川神灵而在东方夷族中具有神秘权威。周初东征之时,由于这些神守小国缺乏兵力,因此成为周人的“社稷之臣”。而周人也利用这些神守国在东方夷族心目中的宗教权威,对东土进行控制(朱继平:《从淮夷族群到编户齐民:周代淮水流域族群冲突的地理学观察》,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4—55页)。


  1990年代,在颛臾故城遗址中,曾出土过春秋时代的礼器青铜鼎(郎剑锋:《山东大学博物馆收藏的三件青铜器》,载《文物》2016年6期,第90页)。高规格礼器的存在,显示出颛臾和神守、祭祀活动之类的关系。


  颛臾故城出土的春秋时代青铜鼎。作者供图


  这样的一个蕞尔小邦,一直以来连诸侯的身份地位都没有,只能给鲁国这样的小国做附属国,世代主持蒙山的祭祀,在鲁国的境内,担任鲁君之臣,一直相安无事。颛臾作为鲁国的附庸,在封建法的理解中,当然也是在鲁国的“邦域之中”,是鲁国的“社稷之臣”。但这时,季康子却忽然打算要拿颛臾开刀,发动战争。冉求、子路将这一消息告知了孔子,遭到了孔子的批评。孔子显然坚持周初以来的传统,以及古老封建法的不成文契约。即封臣履行对上一级封建主的效忠,履行了其封建义务(祭蒙山),其封建主(鲁国)就有保护这一“土围子”的责任与义务。因此要让这些神守国以“文化软实力”的身份担任周人的“社稷之臣”,为周人服务。而周人也对这些古老的神守小国实行怀柔,使其保有自己的小共同体自治与文化传统,上下相安,各不相犯。


  季氏这种破坏封建契约传统的武断行为,进一步将自己置于僭主的生态位。当游戏规则从遵守古老不成文习惯的“礼”,转化为“尚力而不尚礼”的野蛮社会达尔文丛林状态后。像季氏这样去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其实会是第一批遭到反噬而被毁灭的,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


孔子为何批评两位弟子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 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欤)?”


  冉有被孔子批评,赶忙解释,说这是“夫子”要这么干,我和子路两位家臣,可都不同意啊。“夫子”一词,孔门弟子都用来指称老师,但这里用来指称季康子。根据杨宽先生的研究,“夫子”一词最早见于殷周语言,用以指称军队千夫长、百夫长之类的军官。由于军官也兼任教官、教习,因此“夫子”引申为教师(杨宽:《周代的贵族教育和重要礼制》,自《先秦史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52—253页)。大夫以上的官爵,普遍领兵,所以,季康子也可以被称为“夫子”。


  见冉有辩解,孔子又进一步批评,指出他们作为人臣,有责任斧正人君,纠正人君的错误。如果你们干不好,还要你们辅佐干吗?这里,孔子引用了一位远古史官的名言“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周任,陈来认为是一位周初的官员(陈来:《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时代的宗教、伦理与社会思想》,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145页)。但《尚书·盘庚》中记载“迟任有言曰”,江永就认为,“迟任”便是《论语》中的“周任”。何琳仪先生谈到,“周”与“迟”的上古音是舌音幽脂通转,因此“周任”也就是《盘庚》中的“迟任”(何琳仪:《幽脂通转举例》,自《古汉语研究》第一辑,中华书局,1996年,第351页)。笔者同意此说,周任当为盘庚之前的殷代古史,生活时代极其古老。他的格言,不但在商代被引用,而且一直流传到孔子的时代,被作为厚重的名言。周任这句话,说的就是有多大能力干多大事,干不了就别干。孔子称引,就是告诉两位弟子,辅佐季康子,就得纠正他的错,纠正不了,就别干了。


  孔子又举例子说,老虎、犀牛从兽笼里面跑出来,这是谁的错?珍贵的龟壳、玉器在铜匵中被弄坏,这是谁的错?


  椟,字亦作“匵”。古人乘放珠宝首饰和玉器的盒子,有些是青铜制成。在山东枣庄市东江村小邾国三号墓中出土一件青铜器。李零指出,这一器物,正是古书中的“匵”(李零:《读小邾国铜器的铭文:兼论东江墓地的墓主和年代》,自政协枣庄市山亭区委员会编:《小邾国文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176页)。到2021年底,已经出土发现的铜匵有二十五件,出土铜匵的墓葬等级普遍较高,基本都是墓中出土有三个青铜鼎以上的礼仪配置等级。 孔子说收藏在匵中的龟玉被损毁,是有人需要负责的。从考古来看,铜匵中确实有收藏珠宝、玉器的现象。如虢国墓地M2012出土的铜匵中,就有绿松石、料珠等组成的串饰。在小邾国M3铜匵中,则装有玉玦和玉耳勺(孙战伟:《春秋时期铜匵研究》,载《江汉考古》2024年3期,第94页)。


  山东枣庄市东江村小邾国三号墓出土的青铜匵。《小邾国文化》彩图25页


  小邾国三号墓出土青铜匵中收藏的玉器。作者供图


  老虎、犀牛关在笼子里,有专门的人来负责饲养和管理,正如汉代“虎圈啬夫”之类的人物。但老虎、犀牛从笼子里跑出来,那只能是管理员失职。龟甲、玉器收藏在高等级器物的铜匵中,若是被损坏,自然也是相关管理人的责任。季康子发疯要“打内战”,你们这些当家臣的不去制止,这难道不也是失职吗?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邦)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冉求听了孔子的批评,赶忙解释说,颛臾这蕞尔小邦,又坚固又靠近季孙氏的老根据地费城,现在季氏衰落,还不把它拿下来,以后季氏再衰败下去,恐怕就会给颛臾有机可乘了。


  周初之时,颛臾等神守国兵力可谓不足。但到了春秋晚期,似乎也形成了一定的武力。从颛臾故城遗址的保存情况来看,残存夯土城墙最高处还有十余米,而且城墙规划整齐,可知当时设计时便经过了仔细的规划与营建。这座精心修建的颛臾小城,虽然不大,质量却比较高,是一座坚固的城堡。季氏的主要根据地,便是僻处于鲁国东南的费城。


  童书业先生说,正是因为费城僻处东南,离国都较远,因此才长期为季氏所有(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31页)。但此时季氏正在走向衰落,实力大减。更要命的是,本来自己老根据地的优势,是地处偏僻,因此受到的威胁小。但靠近费城的,却有一个颛臾,而且城堡坚固。以前,季氏强盛时,没把颛臾当回事。现在衰落了,突然觉得很有威胁,想先动手,消除潜在隐患。


  冉有把季氏的理由陈述一番,也就表明他虽然号称不同意攻打颛臾,但内心其实是同意季康子这一计划的,颇有言行不一的意味。孔子听了这辩解,又批评说,一位绅士身份的人,最忌讳言行不一,还非要胡乱找个借口。对于诸侯和世卿贵族来说,最重要的是有均衡、安定的秩序。不怕资源少,就怕不均衡;不怕经济差,就怕没安定。杨树达先生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从下文“均无贫”一语校对,“‘寡’‘贫’二字当是互误”(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47页)。若是按此说,则原文当为“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但1970年代出土的金关汉简卅井次东隧简云:“《论语》曰:‘不患寡,患不均’”(郝树声:《从西北汉简和朝鲜半岛出土简看汉代儒家文化的流布》,载《敦煌研究》2012年3期,第66页),可知汉代写本与传世本一致,恐并非误写,此处仍当以传世本为好。


  很多人理解此处,都误以为孔子希望搞平均主义,在经济领域搞“社会平等”、财富再分配。实际上,孔子的这句话,前提就是对“有国(邦)有家者”之间的关系来说的,针对的是诸侯与世卿贵族之间的关系。对于诸侯和世卿贵族而言,最重要的是均衡的政治关系:既不能是君权扩张,压倒世卿,也不能是世卿扩张,架空诸侯。诸侯、世卿之间的均衡关系,就是孔子主张的“均”。至于“寡”和“贫”,也都是针对诸侯、世卿关系来说的,意思是就算资源少,但只要安定就好,比杀来杀去,破坏了封建时代的不成文游戏规则强。


  如果诸侯、世卿的关系均衡,就不会有哪一方特别贫困,国内的资源会有一个比较合理的分布。因此,孔子最重视的,恰恰是国内均衡、合理的政治结构,此种结构能保证安定平和的社会秩序,不会以暴力解决资源的分配问题。季康子要动用武装暴力解决国内的政治问题,这恰恰对孔子的“均衡安定”主张是一种破坏。而且动用暴力解决问题,本身便是服膺于暴力主义的逻辑,按照这一新的游戏规则展开,进入丛林法则状态,杀人者终被杀,季氏也会自食其果,引来内乱,即所谓“祸起萧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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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竞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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