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有桥。


  一个跨度、一路断垣残木、一副沧桑而古板的面孔。


  深陷的河床正吃力地托起它,显得那般寥落与无奈。


  桥面不宽,仅过一头牛,连接着西村和西村的庄稼地,是个交通要道,西村的人们要去干农活都必须经过这座桥,所以,桥日夜不停地承担着人们的过往,年复一年,似乎没有停息的一天,桥虽旧,却很稳当,让人走得踏实。


  清明时分,潮讯来了,年迈的桥,不堪重负,被河水冲垮了,人们说,找老陈去。老陈修桥已有二十年了,从三十几岁修到五十几岁,现已两鬓斑白,满脸皱纹,别看他老了,却有一身的劲,村里大部分小伙子都是他手腕下的败将,大家很服他。


  老陈扛着厚木板又一次来到桥头,望着河边那几根被水冲断的木块,老陈眼里荡着哀怨,已数不清有多少次修桥了,老陈赤着膀子,显出古铜色的结实的肩背,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有力地运作着,忙乎了大半阵,桥修好了,刚修好的桥在一阵阵沉闷的木击声中又开始了工作,老陈没有离开,也没有言语,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桥和从桥上平稳地走过的人们。


  老陈的性格很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少与人接触,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很友好地与他相处,在大家的心里,老陈是一个憨厚、正直、心地善良的好老头子。


  老陈修桥是有过一段心痛的往事的,那年清明节,河洪决堤,冲毁了桥,老陈去修桥,他老婆也跟了去,老陈说,雨大,你回去,我一个人就行。老陈老婆说,俺不怕,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老陈又说,路滑,不好走,栽了跟头不好受,你还是先回去吧。老陈老婆说,这么多年来,哪次修桥我没有跟着,风里来、雨里去,不都过来了嘛。老陈执拗不过,带着老婆去修桥,却遇上河岸塌陷,一个趔趄,双双落入水中。等老陈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了,人们是从河的下游找到老陈的,却没有找到他老婆,老陈拼命挣扎着跑到河边,呆了许久、许久……


  那年清明,老陈便在桥南边的高坡上修了座坟,从此,每年的这个时候,老陈都会去扫扫墓、献献花、除除草,人们也偶尔看到他悄悄地落泪,打那以后,老陈便只身一人,独守着坟,独守着寂寞,独守着河边的桥。


  桥东头有所村办小学,西村的小伢子们每天都背着书包,哼着儿歌,从桥上走过,也就在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桥窄,不好走,伢子们小心点,甭跑……”那是老陈,西村的小伢子们似乎不在意这声音,每次总是蹦跳着过桥的,老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有狗伢子明白这声音,狗伢子问老陈,这桥走来吱呀吱呀的,怎就不断呢?老陈跟他说,这桥板虽旧,桥路虽不宽,但稳当、走上去心里够踏实,狗伢子听了,似懂非懂,撅起个小嘴,跑了。


  后来,桥坏过几次,也修过几次,而每当老陈修桥时,狗伢子总眨着眼睛趴在桥头看,口里还喏喏地说,等我长大了,也要修桥。其实,狗伢子命苦,从小父母双亡,与年过七旬的奶奶相依为命。


  再后来,狗伢子长大了。狗伢子对老陈说,我要到外面去闯闯,等赚了钱,再回来帮你修桥,说完便从桥头走过,老陈很平静,只是眼中有水。


  又是一个清明时节,老陈蹒跚着走向桥南的高坡,老陈老了,真的老了,唏嘘的喘息,不复灵活的手指已掩埋不住满地的荒草跟苔藓,夕阳下,老陈佝偻的身影,显得格外稀落,一双老眼也变得模糊了,只是,当初的哀怨不再。


  老陈走了,走前去过桥头。


  人们把老陈葬在桥南的高坡上,葬在他老婆的旁边,葬在能看得见桥的地方。


  桥还是那座桥,一路断垣残木,一脸的沧桑和朴实。


  这年的清明里,狗伢子回来了,他带回了知识,带回了一队建筑家,从此,西村变了,有了自已的小洋楼,小工厂,河东的村办小学也盖到了四层,而那座桥,也在建筑家的精心设计下,成了西村最耀眼的风景,西村发达了,狗伢子发达了。


  狗伢子没有忘记桥南边高坡的路。


  春风里,老陈的坟前,开满了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