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圣经外传
王鼎钧 (文学大师)
王鼎钧,当代著名华文文学大师,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兰陵镇(原临沂市苍山县)人,一生阅历丰富,文思不俗,勤奋不懈。1949年去台湾,1978年后移居美国纽约。
中文名:王鼎钧
外文名:Wang Ding Jun
民 族:汉族
出生地: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兰陵镇
出生日期:1925年
职 业:文学家
主要成就: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年选》
代表作品:《那树》
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心情,我先后说过这样的话:“中国(大陆)是生父,台湾是生母,美国是养母”;也说过“中国(大陆)生我,台湾养我,美国用我”;也说过“中国(大陆)是回不去的故乡,台湾是失去的乐园,美国是打不赢的战场”;也说过“中国是初恋,美国是婚姻”;也说过“中国是我的故乡,美国是我的异乡;美国是孩子们的故乡,中国是孩子们的异乡”。
今天,我会说,一个50岁才移民出国的中国人,像我,没有“失根”的问题。在中国文化里活到五十岁,他已是一颗“球根”,带根走天涯,种下去,有自备的养分,可以向下札根,向上开花。我喜欢种球根的花,荷兰来的,南美洲来的,存活率髙,生命力强,长出来,仍是荷兰的样子,南美洲的样子。四册回忆录就是我开出来的四朵中国文学之花。
我本是性格内向的孩子,生在安土重迁的乡镇,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远渡重洋。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流民,既然为时势所迫,身不由己,路旁任何一棵树,容我在枝叶底下站立片刻,我都感激。凡是住过的地方,都是生生世世的缘分。
今天盘点,每一个地方待我,都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好,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坏。每一个人怎样对待另一个人,取决于他对那人的估量,我在这三个地方一一过磅,不怨磅秤面无表情。今天盘点,我欠美国,美国不欠我。我欠台湾,台湾不欠我。我欠山东、安徽、河南、湖北、陕西、河北、辽宁、江苏,那些地方都不欠我。我以四册回忆录回,可以说有限,也可以说无限,文字因缘,不可思议。
没有直接的影响,在美国,像我这样的人,是“关起门来做北京人”。“北京人”,指周口店发现的化石。间接的影响应该有,我不能分析。
我不能用英文写作。听说好几位名气很大的华人作家用英文写作都没有成就,包括张爱玲。在这方面哈金了不起。
我在台北居住的时间很长,生活和工作也复杂,如果高来高去,难见特色,如果贴近现实,一本书实在装不下。最后决定第四部回忆录以文学为中心,其它靠边,写成现在这个样子。
还有一个原因:第四部《文学江湖》未出版之前,我已有一本《心灵与宗教信仰》,写出我在这方面的心路历程。“宗教信仰是一杯鸡尾酒”,我的许多见解跟牧师不同,朋友戏称我得到教外别传。同样的理由,我有一本书叫《随缘破密》,后来改称《黑暗圣经》,里面有我的职场心得:“我原来以为职业是一张团体照,后来才知道是一座八阵图。”那本书很好看。到了出版《文学江湖》的时候,职业和宗教这两部分都从略了。
我还有一些话,以前没说,现在可以写在这里。我有宗教信仰,但是没有神秘经验,从来没有进入超自然的境界,照宗教所订的标准,不能算是模范信徒。对我而言,《圣经》的文学意义大于神学意义,我把耶稣当做稀世的伟人多于他是上帝的独子。但是我从基督教“有人格的上帝”发现、接受了中国的“天”,也就是远古时期孔孟头顶上那位“没有人格的上帝”。我是广义的有神论。
尽管《圣经》对信徒有很多应许,基督教并不能使他的信徒永远称心如意,没有压力。基督教义的可贵在乎教人如何承受压力,依基督教的说法,人之所以在压力下毁灭,大半由于他承受压力的方式错误。我身受其惠,我的信仰并非梦幻泡影,基督教义怎样支持漂流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也怎样支持了我。
1949年以后,五四以降的中国新闻学传统下的白话文,在中国大陆和港台,都可以说不复存在了。你怎么看待写作语言的变化?
语言大概十年一变,我的语言是在上世纪70年代成熟的,90年代有若干改变,就此定型。作品流行,往往因为他的语言使当代文学人口觉得很熟悉、很亲切,内容未必有大的过人之处,如韩寒,他和当下众生有特殊因缘,不能模仿,不能反对。有些资深作家写得比从前好,读者反而比从前少,就是因为语言有了隔阂。如果不受语言变化的影响依然必读,那就是经典了。
因健康关系,我已十年不读新书了。
《关山夺路》写我当年初读左翼文学名著的感受,只能说是感受,还不配称为看法。后来我读历史,知道人类的成就经过逐步累积,放眼看,后人总是胜过前人,但是不可否定前人,因为你这八斗文章里有他们三斗五斗。他们都是先行者、老师,写作也是一门手艺,最忌“欺师灭祖”。只有文学批评才可以议论他们,那是另外一行。
文学作品由技术和思想合成,而以生活为表象,通常作家精于艺事,对政治却是外行,纪德、贝多芬都犯过错误,文学作品的技街垂范后世,其中的思想,尤其是政治思想,往往经不起时间淘洗。前人高举“鲁郭茅巴”,太强调不足以继承的部分,太忽略能够继承的部分,到今天,反而妨害了文坛大师的形象。我知道这么一句话:“大人物的缺点是时代造成的,他的优点是他自己的。”前贤都有高度,也有限度。身为一个后进作家,要尊重他们,但是也要绕过他们。文学发展的规律是后出转精,前贤对后之来者的期许也应该如此。
可以说,我在这里有两个生活圈子,一个美国主流的大圈子,一个中国文化的小圈子。我本来住在新泽西州的乡下,乡下有美国社会的一切优点,那里是美国主流的大圈子,我不习惯;为了钻进中国文化的小圈子,搬到纽约。纽约巿治安败坏,人情浇薄,华人安之若素。
在这个小圈子里,中国移民可以维持他在母国的生活方式,穿对襟小褂,泡广东茶楼,看《人民日》,搓沪式麻将。儿子有病找西医,父亲有病看中医。女儿出嫁,穿白色婚纱,神父面前说“Ido”;儿子结婚,新娘凤冠霞帔,一拜天地,二拜髙堂。密西西比河泛滥成灾,他不知道;长城缺砖,他赶快捐钱。有一年,美国政府为了刺激消费,活络经济,每户发给七百块钱,大圈子里的人到市场排队买东西,小圈子的人到银行排队把钱汇回老家。生活在这个小圈子里,岂止“梦里不知身是客”,醒着也觉得如归故乡。
这个小圈子里你需要什么有什么,连算命占卦都不缺,惟独没有政府,一沾到政府的边儿,你就得走出小圈子,进入大圈子,到了那里,这一类华人会觉得那不是他的政府,这里不是他的国家。这些人多多少少有无政府主义倾向,或者说,他们像宋明时代的中国人,以终身未曾见官为荣。这里的华人多半喜欢民主党,管事少,今人自由多,仿佛帝力何有于我哉。
我家子女都已进了那个大圈子,我和老伴守着空巢。到了这把年纪,该有的都有了,如动脉硬化、关节发炎;该没有的也都没有了,如宏图远略、豪言壮语。我请人家吃饭,人家来了,敬老或者恤老,硬要付账,人家请我吃饭,我去了,肠胃不能适应大师傅的烹调。如此这般,交游也少了。
在这里,华文文学、华文作家,都是响亮的名词,莫言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主流社会对我们这号人也比以前重视。也还有人找我写文章,华文大《世界日》的周刊上也还有我的专栏。我现在只能写写杂文了。人在年轻时写诗,壮年写小说,老年写杂文,不成文的功课表。我的杂文不再语惊四座,替群众代言,而是一杯微温的淡酒,供一二人浅斟。
(感谢刘荒田先生对本次采访的支持和帮助。采写:南都记者 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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