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的馈赠


  "考上师专有什么用?明天跟我去学木工。"父亲的话如同一把刀,生生割裂了我对未来的所有向往。


  窗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夏日的炎热在这个瞬间仿佛凝固了。灶台上铁锅里的稀粥还在咕嘟咕嘟冒着泡,墙角的老式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新闻联播》。


  那是1983年的夏天,我叫丁明远,当年二十岁,瘦瘦高高的小伙子,是生产队队长的儿子。我家住在陕北一个叫杨树湾的小村庄,门前是一条晒满了麦子的土路,屋后是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坡。


  我家不算富裕,但在那个年代,勉强能够称得上是"小康"。青砖灰瓦的三间正房,院子里种着几棵石榴树和一架葡萄,每到秋天,红红的石榴籽就像是给贫瘠的黄土地增添了几分色彩。


  父亲丁建国,五十出头,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实人,常年在山里做木工活儿,背有些驼,手上全是老茧。他有一双格外有神的眼睛,据村里老人说,年轻时的父亲可是方圆几十里最俊的小伙子。母亲早年因病去世,家里就剩我和父亲相依为命。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我骑着父亲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跑了四十里路去县城看榜。自行车的链条老是往外跳,车座也已经破了,露出里面的海绵,但在那个连摩托车都少见的年代,这已经是不小的奢侈品了。


  县一中的围墙外挤满了人,都是来看榜的学生和家长。我挤进人群,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上一个个地找,终于在师范专科那一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丁明远,数学系。那一刻,我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县里的师范专科学校,虽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但对于我这个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孩子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那意味着我可以离开这个贫瘠的山村,将来当个体面的老师,拿固定工资,不必像父亲一样,整日与木头、锯末为伴。


  回家的路上,我骑得飞快,迫不及待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路过供销社时,我甚至用攒了大半年的零花钱买了两罐"北京"啤酒,还有半斤猪肉,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可父亲的一句话,把我打回了现实。


  "爸,我考上师专了,您不应该为我高兴吗?"我忍不住顶撞他,手里还拿着那两罐啤酒,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


  "高兴什么?"父亲眼睛都没抬一下,继续用刨子修着手里的木板,刨花飞舞,落了我一身,"当老师有什么出息?看看刘老师家里穷成什么样子了?工资低得可怜,还经常发不出来。"


  刘老师是村里的小学教师,教了一辈子书,到现在还住在土坯房里,孩子的学费都要四处借钱。去年冬天,他因为拖欠电费,家里停了电,在煤油灯下备课,不小心把自己稀疏的头发给烧着了。


  "可我不想做木工!不想一辈子困在这山沟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啤酒罐被我捏得变了形。


  父亲终于放下刨子,抬起头看我,眼神复杂:"你以为我想困在这山沟里吗?明远,你还年轻,不懂事。"


  "我怎么不懂事了?我是长大了,我知道什么对我好!"我气得浑身发抖,把啤酒和猪肉往桌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走。


  "站住!"父亲的声音在身后炸响,"你还没吃饭!"


  那一晚,我们各怀心事地吃完了那顿本该是庆祝的晚餐。啤酒没开,猪肉也没动,只是煮了一锅稀饭,配着腌萝卜咸菜。


  次日清晨,鸡还没叫,父亲就把我从热炕上拖了起来。炕头的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照着父亲那张刀刻般的脸。


  "收拾东西,跟我进山。"父亲说着,已经穿好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父亲来到村后的山沟里。这里有一间用木头和石头搭建的工棚,是父亲的"木匠铺"。工棚里摆满了各种工具:锯子、刨子、凿子、墨斗,还有一张父亲自制的木工台。角落里堆着各种木料:松木、杉木、榆木,有的已经做成了半成品,有的还是原木。


  父亲二话不说,开始教我使用各种工具。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故意把木料锯歪,把钉子敲弯。父亲也不恼,只是一遍遍地教,像是在跟一块顽石较劲。他的手指粗糙得像树皮,却能精确地掌握每一分力道。


  "木头是有生命的,"父亲说,"你要顺着它的纹理走,不能蛮干。"


  我不屑地撇嘴:"木头有什么生命,死的玩意儿。"


  父亲轻轻敲了我的脑袋:"你这脑袋瓜子比木头还死板!木头是树,树是活的。虽然砍下来了,可它的灵魂还在。做木工,首先要学会尊重材料。"


  那段日子,我几乎是在痛苦中度过的。录取通知书寄来后,被父亲藏了起来。我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把父亲的老皮箱都翻了个底朝天,却找不到那张珍贵的纸。


  我想过离家出走,趁着夜色偷偷溜出去,直接去学校报到。可村口老王家的傻儿子就是这么干的,结果走到一半就被狼给咬了,差点没命。更何况,我还真有点不忍心丢下年迈的父亲。就这样,我开始了我不情愿的木工学徒生涯。


  "丁师傅,明远真是你儿子啊?长得可真像你年轻时候。"一个来定家具的客人笑着说,手里扇着蒲扇。


  父亲难得地笑了笑:"是啊,就是手艺差了点。"


  我低着头,不想搭理任何人。从前在村里,我可是"高考状元",现在却沦落到做木工,多丢人啊。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明远?真的是你啊!"


  抬头一看,是同时考上师专的李小芳,正提着篮子站在工棚门口。她穿着一条碎花裙子,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子,脸蛋红扑扑的。我顿时羞愧难当,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不是考上师专了吗?怎么在这儿做木工?"小芳好奇地问,眼睛里满是不解。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父亲却平静地回答:"他先跟我学点手艺,明年再去读书。"


  小芳走后,我几乎是用恨的目光看着父亲:"您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根本就不会去读书了,您不是把我的通知书藏起来了吗?"


  父亲不答,继续做他的活。锤子落在钉子上的声音,敲打着闷热的空气,也敲打着我烦躁的内心。


  村里的人都知道我考上了师专却没去,背后议论纷纷。有人说我不知好歹,有人说父亲太自私,还有人说我家是不是交不起学费。这些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让我烦不胜烦。


  "老丁,你儿子考上学校了还不让去,是不是舍不得他啊?"村口老槐树下,几个闲汉一边下象棋一边问父亲。


  父亲捏着一颗棋子,沉默片刻:"读书好是好,可不实在。学门手艺,一辈子都能吃饭。"


  "那也不能耽误孩子前程啊!"有人反驳。


  父亲只是笑笑,把棋子落在了炮的位置上:"将军。"


  那年秋天下了场大雨,雨滴打在工棚的木板顶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我在工棚里凿木头,心情如同外面的天气一般阴沉。忽然,雨声在我头顶停了。回头一看,父亲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举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


  "专心点,手艺活不认真会出人命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脸上的皱纹里积着细小的雨滴。


  这一幕不知怎的,突然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每到下雨天,父亲都会举着这把伞,送我去上学。无论刮风下雨,他从不缺席。回想起来,父亲这一生,好像总是在为我撑伞。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木工活其实没那么简单,需要的不只是蛮力,更需要耐心和智慧。我渐渐不再那么抗拒,甚至开始对它产生一丝兴趣。手工活有种奇妙的魔力,当你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时,烦恼和怨恨似乎都被分解得无影无踪。


  一次,父亲接了个给山区小学做课桌椅的活儿。那是个比我们村还穷的地方,学校连像样的课桌都没有,孩子们只能坐在土炕上,用膝盖当桌子写字。


  "这单不赚钱,甚至可能亏本。"父亲说,"但那些孩子需要课桌。"


  我们花了整整两周的时间,做了二十套课桌椅。我负责打磨,把每一个棱角都磨得异常光滑,用砂纸反反复复地磨,直到手指滑过去一点凸起都感觉不到。


  "怕孩子们划伤手。"我对父亲解释。


  他点点头,眼里有我看不懂的光芒:"明远,你变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继续干活。送课桌椅的那天,我跟着父亲一起去了那所山区小学。坐在拖拉机后斗里,一路颠簸,差点把脊椎骨都给颠散架了。


  小学校是几间土坯房,操场就是一片被踩平的空地。当我们把课桌椅搬进教室时,那些孩子们兴奋地围了上来,小手抚摸着崭新的桌面,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欢喜。


  "谢谢丁师傅!谢谢哥哥!"他们齐声喊道,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


  我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原来,我们的劳动成果,可以让这么多孩子开心。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比考上师专还要真实,还要温暖。


  "爸,他们真开心。"回去的路上,我轻声说。


  父亲只是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做木工不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还能给别人带来快乐,这才是手艺人的价值。"


  令我不解的是,父亲虽然活儿不少,却总是穿着那套破旧的工装,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更奇怪的是,每月都把钱存起来,藏在老柜子的夹层里。我偶然发现过那个秘密的地方,里面已经积攒了不少钱。


  我问他为什么不买新衣服,他只说:"攒点钱有用处。"


  村里有人背后嘀咕:"老丁真是个怪人,挣了钱不知道享福,怕是要给儿子娶媳妇用吧?"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晚上,父亲反常地早早收了工,回到家煮了一锅肉丝面。那是我最爱吃的,肉丝是用熏肉切的,带着一股子烟熏火燎的香气。


  "明远,坐下,吃面。"父亲说着,给我盛了一大碗。


  我狐疑地看着他:"爸,今天是什么日子?"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钱和我的录取通知书。


  "现在去报到,学校会接受特殊情况的。这些钱够你交学费和生活费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烟熏过。


  我惊呆了:"为什么?现在不是都快开学了吗?"


  "我去学校问过了,说是可以补办入学手续。他们考虑到你是高分考生,特别批准了。"父亲低头喝了口面汤,"我已经跟你四叔借了拖拉机,明天一早送你去县城坐车。"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年来积攒的怨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爸,您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父亲放下筷子,眼神有些闪烁:"我曾经是民办教师,后来政策变动下岗了,只好转行做木工。我知道当老师有多不容易,可那是你的梦想,我不该拦着。这半年让你学木工,是想让你有门手艺防身,将来无论如何都不会饿肚子。"


  这是父亲第一次向我提起他的过去。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木匠,从不谈论自己的往事。


  "您当过老师?"我惊讶地问。


  父亲点点头:"在你出生前,我在县里的初中教语文。那时候,当老师是很体面的工作。后来赶上政策调整,我这种没有正式编制的民办教师都被辞退了。你妈生你那年,我已经改行做木工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您不想让我重蹈您的覆辙?"


  "世道在变,明远。"父亲的眼睛望向窗外,仿佛在看一个遥远的地方,"我看到村里的广播里说,国家要重视教育了,老师的地位会越来越高。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经历,就耽误了你的前程。"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他不是阻止我追求梦想,而是在用他的方式保护我,给我多一条生路。


  临行前的晚上,我主动拿起刨子,开始加工一块上好的楸木。父亲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爸,我想给自己做个小书箱,带去学校用。"我说。


  父亲点点头:"楸木好,轻便耐用,适合做书箱。"


  我们一起工作到深夜,完成了那个简单却精致的书箱。上面我刻了几个字:"木匠的馈赠"。


  师专的学习生活很快开始了。刚开始,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毕竟我比他们晚入学半年。但令我惊讶的是,做木工锻炼出来的耐心和精细,让我在学习上有了意想不到的优势。


  数学需要严密的逻辑和耐心的推导,就像精心设计一件家具;教学需要细致的观察和灵活的应变,就像根据木材的特性来调整工艺。我善于观察学生的细微变化,就像观察木材的纹理;我耐心指导每一个学生,如同耐心打磨每一件作品。


  "丁明远,你讲题的方式很特别,总能找到最简单明了的角度。"数学系的刘教授经常这样称赞我。


  我没告诉他,这是父亲教我的:"做木工要找到最省力的方法,顺着纹路走,事半功倍。"


  寒暑假回家,我总会到父亲的工棚帮忙。渐渐地,村里人都知道了,丁师傅的儿子不但是大学生,还是个不错的木匠。有时候,村里人会特意等我回来,让我给他们做些小活儿。


  "明远的手艺比他爸还精呢!"这是对我最大的褒奖。


  毕业那年,我主动申请去了父亲曾送过课桌椅的那所山区小学。很多同学不理解,觉得我有更好的去处,比如县城的重点中学,那里的条件好,升迁机会也多。


  "为什么要去那种穷乡僻壤?"他们问。


  我笑而不答。只有我知道,那里的孩子们需要我,就像当年需要那些课桌椅一样。而且,在那里,我可以把父亲教给我的,不仅仅是学科知识,还有做人的道理,传递给下一代。


  校舍依然简陋,我便用学来的木工技艺,一点点改善学校环境。给教室做黑板架,给图书角做书架,给操场做秋千和跷跷板。孩子们亲切地叫我"木匠老师",这个绰号我很喜欢。


  父亲来看我的第一天,正好赶上我在给教室做书架。他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了我记忆中最灿烂的笑容。


  "明远,你现在明白了吗?"他走过来,轻轻抚摸着我刚做好的书架。


  "明白了,爸。木工不只是谋生的手段,它教会我如何做人,如何成为一名好老师。"


  父亲点点头,眼里满是欣慰:"教书和做木工,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在塑造,一个塑造木头,一个塑造人。"


  几年后,我被评为县里的优秀教师。领奖那天,我特意穿上了父亲的那件旧工装。台下的父亲眼眶湿润,却又骄傲地挺直了背脊。


  如今,我已是县里小有名气的教师,还在业余时间开了个小木工坊,教孩子们做一些简单的木制品。而木工依然是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的办公桌上,总摆着一把父亲亲手做的小刨子,提醒我不忘初心。


  感谢父亲的"逼迫",让我拥有了人生的双翼——一手拿粉笔,一手握木锤,两者共同塑造了今天的我。


  有时候,当我看着学生们专注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而我要做的,就是像父亲对我那样,给他们多一条路,让他们的未来有更多可能。


  这或许就是父亲给我最珍贵的礼物——木匠的馈赠。


本文标题:83年我考取师专后,父亲却逼我去山里学做木工,我一辈子感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