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欺骗,却又令人惊奇地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于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这种不加掩饰、清冽而豁达的互不信任,在人类生活中比比皆是。”——太宰治,《斜阳》,1947


  年轻的游荡者仿佛在时间中穿行。


  现在,铺着可笑的黑底卡通衬布的矩形餐桌边,围坐着摆出彻底松懈的姿势,看上去各自比各自更软塌塌的五个酒友。客厅这一隅,光线明黄、罩着层薄烟,与纯麦威士忌的气味掺杂,调合出某种既浮浅又黏稠的怪异气氛。伴着不知名的国内乐队的电音旋律,我的视线习惯性地落在那幅出自一位当红艺术家,也是曾经邻居的小尺寸油画上。从构图到颜色都很简单,画的是白色马头的背面,还留有一点美院三画室标志性的表现主义写实风格,但完全不是厚堆的笔触。通常,从主人展示在客厅的艺术品上,可以大概判断出他希望外界注意到的那一部分性格底色。这也可以用来解释,相比酒吧非私人、开放性的空间,年长者通常喜欢在家作局,是因为更容易建立起彼此阅读的情境。


  不同品种的酒瓶,茶台和杂物堆满了方桌。我面前是半瓶波旁酒,和体积很大的一盒元朗蛋卷。凌晨两点钟,位置偏僻的住宅区安静得十分彻底,恍惚中,世界只剩下这处酒局,孤悬在无边无际的黑暗真空里。每到此时,我总会尽可能地弱化潜意识的界限,邀请游荡者加入。不清楚是从哪天开始,我像依赖自己一样依赖着这个影子。


  “失败的组织或恋情,因为是常态,所以没什么特别。”


  他只是偶尔停留,喜欢随意地坐在我对面或身边,以一贯置身事外的疏离态度观察周围环境,然后用明显修饰过语法、只有放在小说人物身上才合理的句子,讲出那些没来得及化妆的真相。


  “比如,这里至少有两个人,可能长期患有同样的一种精神绝症——其病征体现为对普遍意义上那种正常的亲密关系的无能。”他环顾酒桌,然后倾身稳坐我右侧的沙发椅,抬起胳膊肘搁上桌面,慵懒地单手支住下巴。我注意到他在冲着其中一个披散着深栗色长发的女孩微笑,尽管她看不见他。那女孩是我一位画家朋友的第二任老婆,年纪大概二十七八,在一家当代艺术机构工作了几年,平时兼着写点展评,做工作室助理。最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辞职去了完全不相干的行业,说是要做产品销售。在周围朋友看来,以她不怎么喜欢和人打交道的个性,真是很难想象如何才能胜任那份陌生领域的新工作。生活方面,似乎没遇到过太多挫折,按照她自己的评价,一直是虚度光阴。结婚已经快有六年,算不上事业型人士,却固执地拒绝生养小孩。尽管同龄尚且单身的也大有人在,但在她出身的中规中矩的长辈亲戚眼中,这样逃避责任的轻浮的生活状态,未免有些自私。样子有几分像十年前的我,文文静静,是既天真又痴笨的那一类。总之,被游荡者刚才一眼看穿的两个人,所谓的精神绝症患者,应该就包括这女孩。至于另一位,大概是我或者他自己了。


  “倒不见得是坏事。往好处想,正是因为那种无能,保护他们免于被麻醉剂式的家庭幸福所磨损。相反,在努力调整以适应社会化的皮囊之下,还一直藏有着少年时期的锋利和单纯,以及无微不至的敏感。问题在于,过分看重自我,总会面对内心完全封闭于外界的危险。人是不能够筑起围墙来隔绝自己的,离群索居的终结之处是死亡。”


  一边说着,他用食指轻轻在郁金香杯口顺着轮廓画圈,很女性化的动作。这是一双只适合写作或者围棋的手,干净、白皙,骨骼修长,有着柔和的线条。现实生活中,对于此类带有说不清的阴柔气质的男性,我曾经毫无道理地非常迷恋——也确实经历过一位至今难忘的年轻情人。可能就像心理学家的分析,尽管不愿承认,但我一直被那种原始的母性本能和行为基因所驱使着。


  时针和分针计算着酒桌冷场的长度。已经两点半钟。


  除了游荡者、我和女孩之外,在座其他三位,工程师性格的画家,离开了曾经热爱的音乐圈的酒商,还有这家的主人,都已经不同程度地醉到虚实难分。说起来,酒友的搭配是门有意思的学问,直接决定了一个夜晚的有趣程度,以及留存在记忆中的保质期。诸多组合中,最容易令人感到不舒服的酒局,就是所谓的应酬,多数情况下奏效的几率并不高,因此一旦有人掌握了更高明的沟通方式,很快就能成为生意场上的交际花。顺着这个话题寻找参照者,坐在女孩旁边的酒商是个有代表性的例子。已经过了四十岁,仍保持着三十出头的相貌和身材,作息规律、长期坚持运动。因为一直专精地做威士忌生活方式营销,估计在行业里有着不错的声誉和号召力,除了酒和音乐之外,对汽车股票女人这类的通俗男性话题,也都能聊出不一样的见地。冷场之前,他问起女孩的新工作,对她的职业选择表示诧异,“跳出自己的小圈子,当然是好的。但作为销售,不光是学习技术层面的知识。如果都没能够说服自己去相信公司或产品的核心理念的话,也做不长久。”


  女孩笑着点头,看上去既坦然又无所谓,那种不置可否的表情实在不符合她的相貌年龄。回忆起来,从我们几位朋友通过画家认识她的时候开始,她好像就一直如此冷淡。每次在酒局上露面,也都来得很晚,是个不会抱怨的长期代驾。这家主人书架上原先落满灰尘的有名或没名的各类译本小说——从语言的角度来说,翻译家几乎是半个文学创造者——那些没人注意的旧书,最近几乎快被她三本两本地搬运干净了。


  一个可以说至今没有切身体验过社会残酷的年轻女人,究竟为什么在二十几岁就开始习惯于隐藏自己,不得而知。也从没有听她说起过以前的事情。


  “那是你的朋友吗?”


  女孩忽然问道。她看向我的右侧,显然是发现了游荡者的存在。


  我这才终于察觉了怪异气氛的来源。界限被彻底穿透了,在这五分之三的酒桌上,两个平行世界共同运行着。时间是对的。但现实的空间里并没有冷场,那三个醉人一直在热闹地聊天——因为酒精的作用,或是口齿不清、或是复读机一样念念有词,表面上还保持着你来我往的说话节奏,仔细听就会发现没有一句对白可以前后呼应。影子的空间里,游荡者只是刻意沉默、自己玩了一阵,就如此轻易地吸引了女孩和我的全部注意力。并且,因为她的意外介入,一对一的平衡被打破了,这让我觉得莫名恐慌,或许还暗含嫉妒。


  “嗨。”他收回在杯口画圈的手指,向女孩摇晃示意。


  她眼睛弯起来,一脸开心的样子,将手里的白皮书倒扣在桌面上。太宰治的《斜阳》,那本我恰好看过,里面印象很深的一个说法是,相互欺骗,却又令人惊奇地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于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这种不加掩饰、清冽而豁达的互不信任,在人类生活中比比皆是。


  凌晨三点钟。


  两个小时前,夜半黯淡的街灯下,走过住宅区外面那段熟悉的湿漉漉的绿化带时,我深深呼吸了几口清新微凉、带有泥土味道的空气。此刻,隔着一层纱窗,那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清香,还有好听的温柔而绵密的雨声,似乎又重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