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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晓志:布热津斯基地缘政治思想的再诠释


  :方晓志,南京国际关系学院国际战略研究中心副主任、 军事科学院外国军事研究部博士后


  :时政国关分析


  微信平台编辑:周悦


  摘要:布热津斯基具有典型的陆权思维,其地缘政治思想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不断进行调整,但核心内容一直是美国如何控制欧亚大陆,以及防止欧亚大陆上出现任何可能挑战美国霸权的大国或大国集团。与麦金德相比,布热津斯基的地缘政治思想具有更宽广的视角和更高的层次,呈现一种完全覆盖全球的横向联系思维倾向。但是,由于仍然属于传统地缘政治思想范畴,布热津斯基未能根据国际政治的行为主体、地缘政治的结构和行为模式在全球化时代的深刻变化而及时地调整其地缘政治理论模型,还是一味关注传统的地理空间要素,因此未能深刻、全面地把握当今全球化时代复杂的国际政治现实。


  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地缘政治学家和战略理论家,具有全球宏观视野和典型的陆权思维,其著作包括《竞赛方案:指导美苏争夺的地缘战略构想》、《大失败:二十世纪共产主义的兴亡》、《大决策:美国站在十字路口》、《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战略远见:美国与全球权力危机》等,从地缘政治角度对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重大国际问题,特别是对欧亚大陆在后冷战时期新的地缘政治价值进行了充分且令人瞩目的探讨,对当今国际形势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一


  布热津斯基地缘政治思想综述


  布热津斯基视野开阔、逻辑严谨,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地缘政治学的狭隘视野,从全球视野来看待国家权力与地缘政治的互动。他所关注的焦点一直是欧亚大陆,即如何使美国更好地控制欧亚大陆,防止欧亚大陆上出现任何可能挑战美国霸权的大国或大国集团,并从海权与陆权对抗的角度对此进行了精辟分析。


  (一)对欧亚大陆战略地位与价值的分析


  在布热津斯基的地缘政治版图中,欧亚大陆是世界地缘政治的中心,“是世界权力的潜在中心,占据着中心战略位置”。布热津斯基认为,欧亚大陆拥有近一半的世界表面土地和大量的人口与经济财富,而且与其他大陆相比,它占据着中心战略位置,因此是世界权力的潜在中心。“500年以来,欧亚大陆一直是世界力量的中心”,“是全球面积最大的大陆和地缘政治中轴”,“对世界领导权的争夺在此从未停止过”。


  冷战期间,布热津斯基借助麦金德的“心脏地带”概念对欧亚大陆的重要性进行了界定。首先,他将中国排除在“心脏地带”之外,使得中国不仅不再是欧亚大陆权力中心的一员,而且还成为抵抗大陆强权的重要边缘地区。麦金德在1904年曾预言,当由中国而非俄国来控制“心脏地带”时,将会“构成对于世界自由的黄祸,因为他们将会增加大陆策源地的海洋前沿,增加枢纽区俄罗斯占有者至今所没有的优势”。冷战时期,苏联和中国两个共产主义大国曾以意识形态为基础结成战略联盟,大陆腹地的“心脏地带”作为一个地理政治概念成为西方战略家的梦魇。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都是将中国视为“心脏地带”一部分的结果。后来,布热津斯基从地缘政治概念上把中国明确划到“心脏地带”之外,并把中国作为抵抗大陆强权的重要边缘地区。这种划分为美国建立与中国更加紧密的战略关系奠定了理论基础。更为重要的是,首先,他提出应将中国划在美国防御线之内,建议与中国建立非正式的战略联盟关系,因此“将中国的安全与美国的安全直接挂钩”。其次,他将东欧排除在“心脏地带”之外。布热津斯基是美国著名的苏联和东欧问题专家,而苏联和东欧则正是麦金德“心脏地带”理论的两个重要地区。布热津斯基在哈佛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对苏联和东欧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一领域此后一直是他兴趣的焦点”。在意识形态上,布热津斯基认为苏联控制下的帝国是一个脆弱的联盟;在地缘概念上,他将东欧从大陆腹地中心剥离。这种剥离旨在否定苏联控制东欧的地理必然性,从而鼓励美国更积极地介入东欧,挑战苏联的权威。这为美国制定更加积极介入东欧的政策做了理论铺垫。


  冷战结束后,布热津斯基认为,虽然国际格局和地缘政治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裂变,但欧亚大陆的地缘政治重要性并未因此而降低,相反它那种在地缘政治中的天平作用更加显著。作为决定世界全局主导地位的中心舞台,它的地位和作用甚至远远超过从前。世界第二至第七经济大国都在欧亚大陆,世界主要的政治大国也集中于欧亚大陆;除美国外,其余所有核大国都在欧亚大陆。此外,世界上两个人口最多的国家也在欧亚大陆,世界上经济发展最迅速的国家也在欧亚大陆,所有可能对美国“位置”世界第一提出挑战的国家都在欧亚大陆。对此,布热津斯基做过这样的说明:“看一下地图就会知道,控制了欧亚大陆就几乎自然而然地控制了非洲,并使西半球和大洋洲在地缘政治上成为这个世界中心大陆的周边地带”,“主宰欧亚大陆的国家将能控制世界最先进和经济最发达的三个地区中的两个”。这几乎是对麦金德版本的“心脏地带”与“世界岛”关系的绝好说明,但其视角已从单纯的政治和军事转向了世界经济、政治和军事的综合。


  布热津斯基认为,欧洲的传统强国英国已经不再是地缘战略棋手,因为英国的相对衰弱降低了它在欧洲起传统平衡作用的能力,而与美国保持的特殊关系也使它在有关欧洲统一的问题上越来越像一个局外人,“基本上已经退出了欧洲棋局”。在欧亚大陆的西端,法国和德国是最重要和最活跃的地缘战略棋手,作为欧洲一体化的主要推动者,它们都有改变欧洲现有地缘政治状况的意愿和能力。“美欧之间的联盟将决定世界所有主要大国权力运作的方向”。在欧亚大陆的中心腹地,俄罗斯虽然无力填补苏联解体后留下的巨大地缘政治真空,但它的存在本身就能对在原苏联境内广阔欧亚地带出现的新独立国家产生重要影响。在失去了一些关键的地区后,俄罗斯的实力与苏联相比有所下降,自身的民族问题使俄罗斯存在崩溃的危险,在东西南三面都面临着与邻国爆发冲突的可能。但布热津斯基认为俄国仍然是重要的地缘战略棋手,这不仅因为俄罗斯继承了苏联强大的核武器库,更重要的是俄罗斯有“雄心勃勃的地缘政治目标,并越来越公开地宣扬这些目标。一旦它恢复元气,它还将对其西部和东部的邻国产生重要影响”。在欧亚大陆的南端,印度是地缘战略棋手。作为南亚最强大的国家,其拥有的核武器不仅可以威吓巴基斯坦,而且可以与中国的核武器抗衡。此外,印度对于南亚和印度洋都有自己的战略构想。在欧亚大陆的东部边缘,中国是主要的地缘战略棋手。布热津斯基认为无论中国具体前景如何,它是一个日益崛起的潜在主导性大国。苏联解体后,中国的影响从东亚扩展到中亚地区,对亚洲的地缘政治影响越来越大。“中国在美国的欧亚大陆地缘战略中的作用相当于欧洲,比日本的分量更重。”通过将欧亚大陆整体作为控制全球的关键,将法国、德国、俄罗斯、中国和印度定义为欧亚大陆的“地缘战略棋手”,将乌克兰、阿塞拜疆、韩国、土耳其和伊朗定义为“地缘政治支轴国家”,布热津斯基完成了他眼中的冷战后地缘政治图像。


  布热津斯基的这种后冷战地缘政治图像深刻地反映了后冷战时代世界格局的变化。目前,美国在经济、军事、政治方面享有无与伦比的优势,作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其影响国际政治的能力已经远远超过其他任何国家。美国的军事力量直接部署在欧亚大陆的三个周边地区,并从那里对处在欧亚大陆内陆地区的国家施加强有力的影响。这反映在布热津斯基的地缘政治图像中,是把欧亚大陆作为一个整体,“心脏地带”不再是海权角逐的唯一目标,而是被稳定地延伸到整个欧亚大陆。美国的关键利益是控制整个欧亚大陆,防止任何一个潜在对手在这里的可能崛起。而控制了欧亚大陆,就意味着美国获得了全球主导地位的基础。当然,布热津斯基也知道,“享有优势不等于无所不能”,美国实力虽然强大,却不可能单凭自己的力量控制广袤欧亚大陆的每一处。因此,他认为必须明确强调欧亚大陆上的地缘战略棋手和地缘政治支轴国家的重要性,在这个基础上对欧亚大陆实施重点目标管理。


  (二)对欧亚大陆威胁主体的判断


  随着冷战的结束,欧亚大陆上出现了一种地缘政治上的真空状态。“心脏地带”发生了内部塌陷,像是“突然从世界地图上挖走了一样”,在欧亚大陆正中心造成了一个“黑洞”。随着“黑洞”现象的出现,欧亚大陆的地缘政治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折变化。布热津斯基认为,“苏联的分崩离析使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变为一种地缘政治上的真空状态。一度是强大帝国的所在地和全球意识形态挑战的中心,那一大片技术先进的西方和欧亚大陆东端之间的空间现在已成了当代历史上的黑洞:它的可见的未来和它不久以前的过去同样处于争议之中。从近期看,这一情况消除了苏联曾经对其富裕邻国所形成的安全威胁。但从长远看,这一情况可能是大的和新的政治危险的根源”。这一观点成为布热津斯基分析欧亚大陆威胁主体的主要依据。


  布热津斯基认为,俄罗斯继承了苏联,成为欧亚大陆的强权国家,其目标仍然在于夺取欧亚大陆的控制权。由于俄罗斯没有真正的通往海洋的通道,因此在不断地向西、南、东三个方向寻求出海口,以求改变其地理环境,从而夺取在整个欧亚大陆上的优势。这与冷战时期苏联的扩张政策一脉相承。“苏联战后的领土要求揭示了苏联战略推进的三个方向:一是穿过欧洲向西推进,西北翼侧占领斯匹茨卑尔根群岛,西南方则企图占领达达尼尔海峡,甚至丹吉尔;二是向东推进,夺取千岛群岛,并通过满洲到达黄海岸的港口;三是向南推进,穿过伊朗,直指波斯湾。苏联的这些目标有惊人的历史继承性。一旦这些目标实现,就会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苏联将在欧亚大陆处于地缘政治的支配地位”。冷战结束后,俄罗斯继承了苏联的地缘政治衣钵,希望成为一个可独霸欧亚大陆并向四周溢出力量的世界中心,也成为一个“明显排除了对手的欧亚大陆中心”。而美国在欧亚大陆的存在则是俄罗斯实现地缘政治抱负的主要障碍。这样,美俄之间的竞争就不可避免了。为了达到与美国在欧亚大陆竞争的目的,俄罗斯不惜一切代价增强军事实力。“俄罗斯现阶段的意图与俄国历史上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大国的渴望是一脉相承的,达到这一目标的中心战略前提是割断美国与欧亚大陆边缘地区的联系”。欧亚大陆仍然是美俄全球竞争的地缘政治目标。“美俄争夺虽然是全球范围的,但其中心重点在于争夺欧亚大陆。这个大陆是这场争夺的地缘战略的焦点,也是地缘政治的目标”。


  布热津斯基还进一步借鉴了麦金德的海洋民族传统恐惧来解释俄罗斯对外扩张的根源。他提出,俄罗斯的不安全感实际上来自其地缘位置的局限。在对俄罗斯的地理位置进行分析时,布热津斯基这样描述,“俄罗斯北面被几乎终年不化的冰雪所封闭,南面通往波斯湾和印度洋的通道被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印度等国所阻塞,西欧封锁了它向西进入地中海和大西洋的通道,俄罗斯在远东通往太平洋的通道也不甚通畅,要受到中国、朝鲜和日本的牵制”。与此同时,“俄罗斯拥有世界上最伟大民族之一的全部人力和世界上最富庶国土的全部资源”。因此,布热津斯基认为,俄罗斯将奉行不断扩张的政策,不懈地追求某些关键战略目标,旨在决定性地改变其国家地理环境,从而取得大陆的支配权,成为“注定要最后扩展到地球终端的意识形态实体”。俄国的历史是一部领土持续扩张的历史。“这种扩张从莫斯科东北平原和森林开始,前后持续了300多年,中间几乎从未停止过”。为了寻找出海口,俄国不断地到处扩张。由于缺乏明确划定的国界,扩张也成为保障安全的捷径。而每一次扩张都孕育着新的冲突和新的威胁,从而促使进一步扩张,于是出现了周而复始的历史周期:不安全感产生了扩张,扩张孕育着不安全感;反过来不安全感又促使新的扩张。在俄国的扩张面前,欧亚大陆成了破碎地带,进而成为世界安全的主要威胁。


  (三)对欧亚大陆权势竞争的解读


  布热津斯基的地缘政治思想“建立在欧亚大陆陆权与海权争夺的基础上”,其重点是探讨欧亚大陆内部发生的地缘政治问题,具有集中论述海权与陆权的明显痕迹。布热津斯基在比较了冷战时期和冷战后欧亚大陆权势竞争的情况后认为,冷战是一个海洋大国与一个内陆大国争夺欧洲剩余地盘的斗争,而后冷战时期则是美俄两个权势大国在全球范围内的争夺,使得地缘政治问题更加突出,并且主要涉及海陆关系所能包含的一切领域,导致一个跨大洋大国和一个跨大陆大国之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冲突。


  冷战期间,布热津斯基将苏联视为大陆强权的继承者,以为其目标在于夺取欧亚大陆的控制权,因此美苏之间的竞争是海上帝国与陆上帝国之间的竞争。美苏之间的对抗体现了海洋体系与大陆体系对抗的特征,双方形成了围堵与反围堵之势,边缘地带成为两种力量交锋的热点。冷战爆发后,美国纠合其盟国对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实施围堵、封锁和遏制战略,率先在欧洲建立以“铁幕”为标志的地缘政治封锁线。其后,在东亚和西太平洋地区,针对苏联和中国设置“岛屿锁链”。此时,欧亚大陆的西南腹地成为美国遏制战略中的薄弱环节。从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由于在越南战争中的失败和困境,美国开始执行全球收缩战略。在欧亚大陆的腹地,尼克松政府主要通过扶持一些“友好”国家进行更多的“自助”,来维护该地区的安全与稳定。从地缘政治角度出发,布热津斯基认为欧亚大陆的西南腹地恰恰是对抗苏联的战略要地。他指出,从土耳其经伊朗北部到巴基斯坦西北部,是争夺欧亚大陆的西南战线,他认为这条战线与欧洲的远西战线和东亚的远东战线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而且,苏联在西南战线的突破将给另外两条战线带来严重影响。为了阻止苏联南下扩张的势头,美国应该坚决进入边缘地带,在这里形成遏制苏联南下的地缘政治战线。


  冷战结束后,布热津斯基认为,在未来相当长的时期内,美俄对欧亚大陆的争夺仍然是一场全面的斗争,“防止欧亚大陆地缘战略中心控制欧亚大陆的最佳途径,在于这个地缘战略中心的边缘地带对其寻求出海口的企图进行围堵”。苏联解体使得美国处于非常有利的地缘政治环境之中,而且可以开始部署一系列新的有利的地缘政治安排。美国不仅使俄罗斯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走向海洋的地缘政治条件,而且还通过控制海洋和掌握“边缘地带”对俄罗斯施加极大的地缘政治压力,从而使俄罗斯即使在自己家门口的欧亚大陆上也失去统治地位。但是,布热津斯基也意识到,随着俄罗斯的重新崛起,其在欧亚大陆的收复失地和继续扩张将是美国在今后需要面对的一个地缘政治难题。


  布热津斯基对欧亚大陆权势竞争的看法,基于他对俄罗斯地缘政治特点以及历史上美俄(苏)对抗的历史分析。就前者而言,他认为,俄罗斯的世界地图会使它感到,“这个地图清楚地显示出全球政治中某些鲜明的‘铁的定律’:水域应当使北美的入侵者与中心大陆那些偏离正道的边缘地区分离,从而划出一条把世界分开的‘自然的’地缘政治分界线”,“持久不变的方向感使得俄罗斯的对外政策具有地缘政治的实质内容”。目前,美俄之间出现的种种矛盾实际上在回归传统意义上的海陆权势对抗,“削弱彼此在欧亚大陆的影响力也许是当前美俄两个国家陷入冲突的主要原因”。美俄两国在不同地缘政治形势下对欧亚大陆提出的要求是不同的,它们的竞争性质应当是其所代表的两种权势之间的竞争,而不只是两个国家之间的竞争。应该说,布热津斯基这种有关全球范围内跨大陆大国和跨大洋大国之间竞争关系的观点,是在更大的时空中对海权和陆权关系的讨论,也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两者之间交叉和互相渗透关系的有力揭示。


  二


  布热津斯基地缘政治思想的演变


  布热津斯基的地缘外交思想具有一以贯之的特点,但在冷战时期和后冷战时期各有侧重。在冷战时期,他考虑的是遏制苏联的扩张,主要是在欧亚大陆的三条战略战线和“要害国家”与苏联进行争夺,以欧亚大陆为核心,维系海陆力量平衡。而在后冷战时期,布热津斯基则主要关心如何保证美国的霸权地位和在欧亚大陆的仲裁作用,同时运用纵横捭阖的策略防范欧亚大陆新超级大国的兴起以及反美同盟的出现。作为冷战后地缘政治思想复兴的重要功臣之一,布热津斯基的思想深深影响了冷战后20多年来美国的外交政策和国家安全战略。


  (一)冷战期间及结束初期:以欧亚大陆为核心,维系海陆力量平衡


  冷战期间,由于各国和地区在历史、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差异,欧亚大陆和“心脏地带”内部都出现了变异与分裂,不再是统一的战略空间。虽然矛盾中心仍然是两极体系,但矛盾斗争不再是“心脏地带”所特有的现象,世界正朝着多极分裂的方向发展,布热津斯基开始重视斯皮克曼的“边缘地带”地位。在布热津斯基看来,“边缘地带”的重要性在于它们封堵了苏联这个欧亚大陆地缘战略中心的出海口,由于它们的存在,俄国处于“孤立甚至被包围”的地位,因而“边缘地带”不应该作为“心脏地带”的附庸。此外,从文化上看,布热津斯基认为“心脏地带”与“边缘地带”在文化与意识形态上存在巨大差异,“苏联帝国不具有文化的优势,对其周边国家不能形成向心力”。相反,由于俄罗斯长期以来不断的对外侵略,使得周边国家对其侵略野心极为警觉,它们对苏联传统的排斥造成了其文化上的孤立与隔离。这正是对世界格局多样化的一种反映。


  冷战结束初期,随着苏联的不复存在,美国在世界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超级地位。布热津斯基认为,美国能否持久、有效地保持这种地位将直接影响美国对全球事务的支配。虽然苏联已经解体,欧亚大陆失去了与美国这个海权中心对抗的陆权中心,但布热津斯基认为能够对美国的地位提出挑战的所有国家都在欧亚大陆,这里是“在政治上非常自信和富有活力的国家”和有核国家的聚合地,“世界上两个人口最多”、有意谋求地区乃至全球影响的国家也在该大陆,而且“欧亚国家的力量加在一起远远超过美国”。此外苏联解体所带来的不稳定状态和分裂局面更加剧了问题的严重性。“9·11”事件之后,布热津斯基提出在今后几十年中,世界上最不稳定和最危险的地区是位于欧洲和远东地区之间的新“全球巴尔干”,这是一个有可能使美国全球霸权陷入危险境地的“霸权流沙区”。他建议美国要主导欧亚大陆的权力分配方案,防止美国之外的任何国家或国家集团主导欧洲或亚洲。


  布热津斯基十分推崇均势的作用,将均势作为维护国际秩序和海权、陆权平衡的理想模式。在布热津斯基看来,国际政治的现实状况永远处于“围绕权力的斗争”中,通过均势和控制,相互对立的实力主体——国家——之间将产生稳定和秩序。在冷战时期,布热津斯基既看重美日欧发达国家之间的合作在抗衡苏东集团中的作用,也十分注意中美战略合作在美苏全球竞争中的分量。冷战结束后,他将防止欧亚大陆出现能与美国分庭抗礼的国家或集团作为美国优先考虑的战略重点,并建议美国作为欧亚大陆的仲裁者,巧妙地维持欧亚大陆的力量平衡。为此,他提出了一项全面而完整的欧亚地缘战略。这项战略虽然没有明确指明对手,却让美国以管理者自居,以便美国对欧亚大陆上有活力的国家进行目标管理,并认真地对待地缘上的“催化剂”国家。在布热津斯基的欧亚地缘政治战略中,美国俨然离岸制衡者,精妙地维系着欧亚大陆的海陆力量平衡。


  (二)后冷战时代:应对世界权力重心转移,着力加强美国霸主地位


  随着东西方对抗历史的不断远去,世界已经进入了后冷战时代。美国实力地位的相对下降和新兴国家的群体性崛起,使得当今世界面临着权力转移的危机。布热津斯基认为,这一危机的本质就是权力重心从西方快速向东方转移,而且这一危机对美国的利益构成了长期挑战。在2012年《战略远见:美国与全球权力危机》一书中,布热津斯基指出,亚洲国家的崛起在极大地改变了全球权力排序的同时,也彰显了地缘政治力量的分散:从二战巨大破坏中复苏的日本,其经济增长标志着亚洲的国际地位不断提升,是亚洲全球权力前景的第一次重要预告;韩国、新加坡经济的成功和社会发展的强劲活力,再一次为亚洲在全球权力的等级排序中注入了新鲜血液;一直怀抱着提升全球影响力的信念和持有地区至高无上地位战略远景的印度,也以军事上的核武器化、经济上的高科技化、政治上的民主化势头走上了世界舞台并备受瞩目,成为促使全球权力分布格局日渐东移的重要因素;在21世纪头十年稳健兴起的中国,则跻身于世界大国的前列,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和社会现代化成就,“中国的崛起不仅标志着西方‘一家独大’的终结,也标志着全球权力中心的相应东移”,结果是,“中国作为美国在经济方面的挑战者,印度作为地区大国,富有的日本作为美国的太平洋盟友出现在国际舞台,这些不仅大大改变了全球权力排序,而且凸显了权力的分散”。这些都已经成为毋庸置疑的国际新现实。


  面对这些“挑战”以及权力分散对地区甚至全球稳定所造成的威胁,布热津斯基认为,美国在全球权力排序中依然雄霸鳌头。以传统眼光观之,在权力的每一个重要的有形方面,美国仍无可匹敌———拥有规模最大的国民经济、最大的金融影响力、最先进的技术、超过其他国家总和的军事预算和迅速部署在全球的武装力量。以更综合的眼光看,美国在总体经济实力、创新潜力、人口活力、民众响应能力、地理基础和民主吸引力六大方面仍然具有全球最强的竞争力。经济优势是让美国保持其全球经济影响力和制度吸引力的物质基础;技术创新能力是让美国保持全球超强竞争力的源泉;强大活跃的吸引、消化外来移民的能力造就了美国优势的人口基础,对美国的活力、繁荣和前途具有灯塔效应式的重要意义;得天独厚的安全位置、丰富的自然资源、优越的战略位置、广阔的国土面积等先天的地理基础以及强大的民族凝聚力,世界上没有一个大国能够同时拥有这么多永久的条件和有利的机会所形成的优势;受到其国民普遍认可的人权、个人自由、政治民主、经济机会等一系列具有美国标签的价值观使其国际地位不断提升,独一无二的意识形态号召力也有利于美国保持其长期优势。


  在布热津斯基眼中,这六项基本资产为美国紧迫的历史性复兴提供了强大跳板,在可预见的未来,世界历史仍将在很大程度上由美国来塑造。因此,这些资产都是牵制全球权力重心东移的力量。可见,布热津斯基一方面承认全球权力重心东移是不争的历史事实,但是,另一方面,其在内心深处还是很抵触这种新的权力格局转移的,甚至对此有些焦虑。因此,重新挖掘美国的活力,维护并深化美国的全球霸权地位将是布热津斯基当前和未来地缘政治思想的主要内容和关注点之一。


  三


  对布热津斯基地缘政治思想的评介


  布热津斯基被誉为“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国际事务分析家之一”,是战后国际政治学界地缘战略理论的著名代表人物,被俄罗斯学者称为“美国地缘政治的一面镜子”。布热津斯基具有宽广的全球视野,他的地缘政治思想对当今形势具有较强的解释力和现实意义。但是,由于其地缘战略政治思想的初步形成、逐渐成熟直至最终建立贯穿冷战的始终,因而带有浓厚的冷战思维,直到今天仍有残留。此外,布热津斯基在对美国的地位和前途进行论述和分析时,面对客观情势与主观愿望之间的背离,却言不由衷,思路矛盾,陷入了深刻的两难境地。最后,布热津斯基的地缘政治思想也没有根据国际政治的行为主体和行为模式在全球化时代的深刻变化及时调整其地缘政治理论模型,因此未能反映当前国际政治的全部特征。


  (一)对美国地位和前途的判断具有矛盾性


  布热津斯基从地缘政治视角分析美国的全球权力角逐,陷入了一个深刻的两难境地。一方面,布热津斯基对美国举世无双的经济、军事、科技和文化实力充满自信,认为美国凭借自己的实力可以实现其全球控制的战略部署,而且这种新的全球霸权在范围和性质上都是独一无二、史无前例的。但另一方面,布热津斯基对如下现象又痛心疾首:美国国内享乐主义所造成的精神空虚和道德没落正在不断削弱美国的内聚力,并使美国的全球领导和控制日益失去道义权威。布热津斯基谈美国文化时引用了一个比喻:“丰饶中的纵欲无度。”他说:“美国的主要薄弱部位可能不是被其对手的有形挑战所突破,而是被它自己文化形成的无形威胁所突破,因为这种文化在国内越来越削弱、涣散、分化美国的力量,乃至使其瘫痪,同时又引诱和腐蚀外部世界乃至使其异化和革命化”,“美国成不了全球警察,也当不成全球银行家,甚至连全球道德家也做不成”。布热津斯基的这些认识充满矛盾和无奈,无法与其对美国在国际政治中的政策主张相协调,很可能会给美国外交政策的制定造成一定的混乱。


  (二)未能反映当前国际政治的全部特征


  布热津斯基的地缘政治思想还是属于经典地缘政治学范畴,一味关注传统的地理空间要素,而没有根据国际政治的行为主体、地缘政治的结构和行为模式在全球化时代的深刻变化而及时地调整其地缘政治理论模型,因此仍然没有跳出传统地缘政治学说,或者说是传统国际关系理论的窠臼,无法反映当前国际政治的全部特征。在布热津斯基的地缘政治思想中,仍然延续着将海权与陆权对抗作为主要矛盾,将欧亚大陆作为世界中心的陈旧思维,“有一定程度的老化之感”。根据有关学者的观点,他的这种传统性的地缘政治学说已经成为后冷战时代的一种“帝国主义的哲学”。布热津斯基未能将麦金德的地缘政治思想与当今时代的全球化形势相融合,对于全球化所造成的全球分裂也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对“已经成为体系中的活跃角色的力量的多极化几乎没有考虑”。按照他的观点,全球化所带来的主要问题不是现实存在的地区发展不平衡和南北差距的加大,而是在美国经济技术和文化民主促进下觉醒的民族发现:在美国式梦想与残酷现实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距。因此,这种全球化所造成的南北矛盾最终被布热津斯基虚化为一种东西对抗,从而也不可避免地具有了麦金德式的现实主义“对抗”色彩。此外,布热津斯基还“特别忽视了中国与印度得天独厚的地缘政治位置和优势,同时显然也低估了超级大国与弱小和不稳定的政权结盟的成本”,使得广阔的南部大陆,包括南部非洲、大洋洲、拉丁美洲,在他的地缘政治思考中都被严重边缘化。在当今全球化时代,这对于一位大战略家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失误。


  总之,虽然布热津斯基对传统地缘政治思想做了一定程度的延伸和发展,但仍然未能深刻、全面地把握当今全球化时代复杂的国际政治现实,更不用说对未来做出前瞻性的预测了。从这一点来说,布热津斯基作为当代的战略思想家,其伟大性远远不及20世纪的麦金德。全球化与地缘政治的关系是一个复杂的课题,仍然值得深入地探究。正如一位学者所指出的,“全球化并非凌驾地理。相反,它依据地理环境而调整并改变环境”。因此,如何吸取传统地缘政治学的精髓,避开其所固有的缺陷,构建出一种能在全球化时代对国际关系领域具有重大指导意义的新地缘战略理论,不仅是布热津斯基所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也是所有研究地缘政治和地缘战略的学者们面对的紧迫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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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地缘政治」方晓志:布热津斯基地缘政治思想的再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