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此文作一朵小花,开到年代的墙上,唤醒更多的青葱记忆和自由心灵。——题记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是歌曲《绒花》中开头的一句歌词。我最早听这支歌,竟然已是四十五年前了。再不写写那些事,都枉活了这把年纪。


  


  ?(一)歌声


  初冬是怎样一种况味,南方的初冬呢?空气由凉变冷的忧伤微澜吗,抑或早晨菜叶芯露珠透出的清纯欣喜?都有的吧。


  1979年的这个时节,一支歌来到小镇,带来景物以外的文化芳馥。每天晚饭后的黄昏时分,歌声就从镇上电影院那头传出,飘飞起来。


  单从听觉本身来讲,这支歌最让人难忘的是悠长的“啊——”,转如萍,绕如丝,柔如水。“啊”的声音绕过樟树的尖、槐树的尖,随叶子舞,又似追上江雁的羽,再回旋于逐渐亮灯的街巷内外。“啊”,它寄托于入夜的风的气息,寻觅了耳朵,叫唤着心扉。


  很快都知道了,这是电影《小花》的主题曲《绒花》。也有人了解到,演唱者叫李谷一。如此清澈的嗓音、温婉的唱腔,过去是没有的。


  歌声飞出来,表示电影院开门了,放映即将开始,似在召唤观众们进场。《小花》是战争背景中的伦理、情感片,有“妺妺找哥泪花流”的寻亲故事,颇受喜爱,巷议不绝,因而歌也是百听不厌的。好一段日子后,都在放别的电影了,开场前广播喇叭里还是播《绒花》。


  


  当然,长久走心的,是融入影片故事内容的完整歌词和旋律。“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铮铮硬骨绽花开,沥沥鲜血染红它……啊,绒花,啊,绒花……一路芬芳满山崖。”多好的歌,舒缓、温柔中蕴藏深沉的力感,带着历史、艺术、画面、情愫,进入小镇人们的生活,抚慰了回忆的愁绪以及日常的平凡与不屈。


  不止《绒花》。那个初冬以至下一年,我从十三岁长到十四岁,似乎就是在歌声中度过的。歌声伴随、拂弄、浸润着我。


  我自然地学会也喜欢上了唱歌,手里常有一个流行歌本,翻得边角发黄起皱。唱得很多,璞真留声,至今萦回于怀的歌曲,还有《乡恋》《心中的玫瑰》以及《祝酒歌》《太阳岛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等。


  1980年的夏天,我与街上一群年龄比我大的高中生玩成了朋友(可是我只依稀记得其中一两人样貌,名字全忘了),共同的爱好即是吹风和唱歌。


  古镇靠江边有一排吊脚木楼,星期天和暑假的日子,我们常在某一座楼里,嬉玩,打趣,说说笑笑,接着放声歌唱。门窗都敞开着,市井人影清浅,楼下江流不息,把我们的歌声带往辽远之处。


  


  


  ?(二)小镇


  小镇叫大浦。浦者,水边。


  发源于广西兴安的湘江,一路向北,流经湘南丘陵,蜿蜒而行。在一个倒“几”字形(从地图上看)的较大河弯旁侧,可见大浦镇。它在河的东岸,属衡东县,隔水相望的是衡山县的萱洲。


  “镇”乃通用性叫法,当地俗称“大浦老街”。确实挺老的。资料记载,东晋时形成市集,物品集散,河运不衰。明清以降,至现代,均为基层政权机构驻地。我的故事所述的那些年头,县下设区,有大浦区公所。


  地方不大。一条引水渠连接湘江,向东延伸,通向一口水库。临江一座带护栏的石桥,横跨引水渠,大体上把小镇分为两部分。


  真正的旧屋老街,承载了历史烟霭和乡土风情,位于石桥以北,与江平行,倚岸而成。街不算长,一里多路吧,地面为一块块镌刻了时光脚印的石板。


  


  沿江一侧多为民居,家家挨着,木门开、闭时吱呀地响,恬淡中显沧桑;另一侧有各类店铺,副食、百货、日杂、布匹、五金、农资等,还有糖果厂、糕点厂、旅社和书店,皆属区供销社。每逢赶集,店铺外又会摆出很多地摊,相当热闹。


  过桥往南,上坡,即到平冈之地,那一片分布着学校、卫生所、邮政所、汽车站、电影院。远一点的是大浦火车站。


  桥外即是渡口,舟船停靠。桥以内,野花小草偎畀渠堤,偶尔还有年轻恋人并肩而坐的背影。我与同学周仕新(这个名字我没忘)曾去到堤边,在闲置土块里种过嫩绿的小白菜。毕竟年少懵懂,种了就没管它,只把美丽憧憬留在了脑子里。


  京广铁路穿过大浦,客、货运均有。列车的鸣呜或欢快或凄厉,似乎总在深夜里到来,划过梦境,传向茫然前方。湘江水阔,两岸幽旷。由朝至夕,波、风、树、鸟、云的和声,清昶且浩渺——这大自然的赐予,相伴鼓帆、降帆声,桨橹声,捣衣声及木桶“扑通”打水的响动,融入居民的作息和休戚。


  经年累月,终于有一天,《绒花》那样的乐曲开始唱响。在那之前,即使敲锣打鼓、声嘶力竭,时代之于真实的人文家园,其实深情难赋。


  


  


  ?(三)我的来历


  何其有幸,我上学的班,乐声淌流。


  大浦中学初中四十六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易映南先生挺文艺。他嗓声浑厚,有磁性,上课受欢迎,又带我们识谱唱歌,他教的新歌应该就有上文提到的那些。


  学校曾有场文艺汇演活动,在秋风飒爽的户外进行,我们班出演合唱节目,是著名的《黄河大合唱》中“风在吼,马在叫”那部分,易老师指挥,男女多声部演绎,动人心魄。现场还有风琴伴奏,键盘加脚踏板式的风琴,演奏者是同学吴小平。她多年后做了音乐教员。


  有激昂的歌,也有柔绵的、可沉浸的琴声。学校有块大操场,似尚未完全修整好,泥土和花草的味道逸散。我有段时间是寄宿于学校的,清早下操后,常见一位个子较高的女孩来到操场,站在一块大大的石头上练习小提琴。


  琴弦和音符在晨曦里颤动,她独奏,又似协奏,因为不远处,湘江的水浪声隐约可闻。那包含身影、姿势的帧帧画面,成为青春簿上的文艺记录。


  


  我并不是镇上的人,是经过了一段少年人生的挫折而来这里求学的。


  1978年我获衡东县小学作文选优第二名并参加全县科学大会,成了乡村里的“小明星”,但毕竟功课基础不强,次年小升初的考试就考砸了,似从山峰跌至谷底。没能考上众人心仪的县一中,又不甘心落泊德圳公社的简陋学堂,在人们失望、疑惑的眼光下,我来到了大浦。


  家里拜托大嫂(我叫姐姐)照顾我。她是从新华书店营业员成长起来的区供销社干部,年轻有为,颇受倚重。1979年秋她正怀着身孕,挺着大肚子找区教育组,又到大浦中学为我联系入学事宜。我的吃住,一开始都是由姐姐安排。于是,在学校与供销社之间,常有一个瘦瘦的、有些流浪感觉的男孩经过。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山村是个花草园,这首歌里唱的“绒花”,我童年在乡野也见过的,但所叫的名字或许不同。我见到的还有茶花、桐花、菊花、藕花、油菜花、李花、桃花、枣花、梨花、槐花、杜鹃花、丝瓜花、瓠瓜花、苦瓜花、南瓜花、辣椒花、茄子花、茼蒿花、薯藤花、兰草花、香蒲花、牵牛花、茅草花、荆棘花以及种种不知名的野花。我七八岁起,早晨和下午放学后,要到山里冲里拾柴、割茅,在大自然里滚。


  我就是来自山村的一朵小花。刚经受了一小阵风雨的吹打,有点黯淡、低沉和忧郁。而新的环境、新的光照、新的气息,在激发我体内生长的渴望。


  


  ?(四)花开之时


  我在大浦度过了三个学期的日子,收获了学业、见闻和情谊。期间,易老师总在给我鼓励。1981年的元旦,我的习作上了迎新年的墙报。此后不久,就办了转学。


  一个大清早,我背着一包行李走过石板道,留意到一位同学家已开门,有人探出头来。离开那里,有些不舍。


  在江边小镇,除了喜欢上歌唱,我阅读了两部重要的小说,巴金的《家》和张扬的《第二次握手》。连续一些夜晚,就着腊黄的灯光看书,放下书就枕着故事睡去。这两本书是到了新的时期才可以顺利获得和阅读的,给少年的思想和情感带来了深深启迪。


  我离开了,把学习、阅读、玩乐、歌唱的段落留在了那条河边。江河远去,如时间一样不回头,哗哗的声响似在告诉岸边的萱草∶不必追。然而,于我的成长而言,若无此地的淹留,也没有之后的迢迢。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歌起时,花开时。一朵花,百朵花。各种美,各种香。那时候,改革开放,雾霾散开,河流有了解冻后的欢畅,科学、文化、教育正在唤醒蒙昧、涤荡伪饰、融化枯寂。那时候,高考已恢复三年,青少年更懂得了知识、探索的可贵和理想的深意。


  那是七十年代最尾声,是八十年代的浪漫前奏,是温婉而壮丽的宣示。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李谷一的歌声如春风穿透尘埃,成为划时代的文化标识。一时乐声四起,歌谣遍地。源于真情的歌唱如清溪出山,不可阻遏。也是在那时,?电影、文学等文艺形态皆得复兴。


  人们以歌声抚平伤痕,浇灌“心中的玫瑰”。人们知道了什么是抒情而不矫情、高亢而不虚妄。《绒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等歌曲,从此相伴了一代、两代人的生活和奋斗。他们与家国同在,风雨中前行。坎坷如何?老去如何?许多人走过一程又一程,仍然唱“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朵花绽放时,一个人的青春,一群人的音乐启蒙和一个崭新的时代,同时到来。


  (2024年8月写于深圳新丹路,11月初改定)


本文标题:世上有朵美丽的花